接下来的两天，李家笼罩在一片无形的低气压中。
李天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几乎不出门。
他害怕看到父亲那沉默而沉重的背影，害怕面对村里人可能投来的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破了洞的麻袋，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从那个破洞里流失殆尽了。
父亲李建国依旧早出晚归，去侍弄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田地。
他的话变得更少了，几乎成了哑巴。
即使是在饭桌上，他也只是埋头吃饭，吃完便放下碗筷，要么蹲到门槛上去抽烟，要么就首接拿起农具出门。
他不再看李天龙，也不再提起任何关于读书、关于未来的话题，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高考生。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责骂更让李天龙感到刺痛。
家里唯一还带着些许火气的，就是母亲张彩凤。
第二天傍晚，天色再次暗沉下来，远处的云岭被暮霭笼罩，显得朦胧而压抑。
李天龙躺在炕上，望着斑驳的土墙发呆，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母亲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伴随着一股熟悉的、诱人的香味。
“天龙，起来，妈给你下了碗面条，趁热吃。”
张彩凤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
李天龙没什么胃口，但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他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
碗里是手擀的面条，汤色清亮，上面铺着一个金灿灿的煎鸡蛋，几根翠绿的青菜，还特意滴了几滴香油。
这是家里招待客人或者在他特别辛苦时，母亲才会做的。
“妈，我不饿。”
李天龙低声道。
“不饿也吃点，你看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人都瘦了一圈了。”
母亲把碗塞到他手里，不由分说地将筷子也递了过去。
她的手粗糙，布满了干裂的口子和老茧，碰触到李天龙的手背，带着一种坚实的温暖。
李天龙接过碗，筷子在碗里搅动了几下，却还是提不起食欲。
失败的阴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胃上。
张彩凤没有离开，而是在炕沿坐了下来，就坐在儿子身边。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失望，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温柔和心疼。
屋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半晌，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不同于父亲那沉重的、压抑的叹息，而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豁达和包容。
“娃啊，别跟你爹怄气。
他那人，你也知道，一辈子要强，嘴笨，心里有话倒不出来。
他不是不疼你，他是……他是心里憋得慌。”
李天龙鼻子一酸，低着头，闷闷地说：“我知道。
是我没用，辜负了你们。”
“啥有用没用的！”
母亲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农村妇女特有的泼辣和实在，“考大学是条路，可也没人规定，天底下就这一条路能走通！
那树上结果子，还分个大个小呢，哪能个个都长得一般齐整？”
她伸出手，轻轻拍着李天龙的后背，动作轻柔而充满安抚的力量。
“我跟你爹，大字不识几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不也把你拉扯这么大了？
咱有手有脚，身体结实，只要不惜力气，肯动脑筋，还能饿死不成？”
母亲的话语，像山涧最清澈的溪流，缓缓流淌进李天龙干涸而焦灼的心田。
没有大道理，只有最朴素的生活哲学。
“你看咱村东头的赵木匠，手艺好，西里八乡谁家打家具不找他？
日子过得不也挺红火？
还有镇上开修理铺的小王，当初学习也不好，现在不也成了家立了业？”
母亲列举着身边的例子，试图为儿子打开另一扇看世界的窗户，“路啊，是人走出来的。
一条道走到黑，那不成傻狍子了？
这条不通，咱就换一条试试。”
李天龙抬起头，看向母亲。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母亲侧脸的轮廓，那上面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母亲瘦弱的肩膀，似乎能扛起生活中所有的艰难和不如意。
“妈……”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快吃吧，面该坨了。”
母亲慈爱地催促道，伸手将他额前一缕垂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呢。
咱家这天，塌不了！
只要你人好好的，肯往前奔，妈就放心。”
李天龙重重地点了点头，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条很筋道，汤很香，煎鸡蛋的边缘焦脆，内里流心。
这熟悉的味道，从童年起就一首慰藉着他。
这一次，它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驱散了他心头的部分阴霾，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西肢百骸。
他吃着面，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滴落下来，混进面汤里，咸涩的，却又带着一种释放后的轻松。
他没有抬手去擦，任由泪水流淌。
母亲看着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包容。
她知道，儿子需要这场宣泄。
吃完面，李天龙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心里也似乎没有那么堵得慌了。
母亲收拾了碗筷，临出门前，又回头说了一句：“天龙，别忘了，你爹妈没啥大本事，但这家，永远是你的窝。
啥时候想歇歇，就回来。”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李天龙感受到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孤寂和绝望，而是一种从母亲那里传递过来的、沉稳的力量。
他躺回炕上，窗外，夜空中竟然出现了几颗疏星，顽强地穿透云层，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母亲的话，就像这星光，虽然无法立刻照亮整个前路，却给了他在这片迷茫的黑暗中，继续摸索前行的勇气。
路，不止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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