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死寂。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漱玉轩内凝固了。
陆晚昭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的稻草扎得她骨头生疼,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随着那道宫门的关闭而被抽离,只剩下耳边无尽的轰鸣。
满门抄斩……三百七十一口……叛党……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地在她脑海中滚过,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不!
这不是真的!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只垂死的虫豸,一点点地,朝着那卷被扔在地上的圣旨爬去。
很短的距离,她却仿佛爬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片冰凉滑腻的明黄丝绸。
她颤抖着,将它抓在手里,用力攥紧,仿佛要将这薄薄的布料捏碎。
她不需要看,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己经化作利刃,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李煜乾……你好狠的心!
你不仅要我陆家满门的性命,还要他们背上千古的骂名!
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她想不通。
她想起父亲陆世安,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总说,身为将军,马革裹尸是荣耀,但身为臣子,最怕君心莫测,让一腔忠骨,错付了人。
一语成谶。
她想起大哥陆修远,沉稳勇毅,年纪轻轻便己是军中翘楚,他说,只要有陆家军在,大业的边疆便固若金汤。
她想起二哥陆修明,性子跳脱,最是心疼她这个妹妹,每次从边疆回来,都会给她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他说,阿昭,有二哥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还有母亲,嫂嫂,那些可爱的、牙牙学语的侄子侄女……他们做错了什么?
陆家世代忠良,满门忠烈,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下场吗?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噗——”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那明黄的圣旨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妖异而凄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
“吱呀——”那扇刚刚合上的宫门,再一次被缓缓推开。
陆晚昭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走进来的,不再是那个让她绝望的帝王,而是身姿摇曳,笑靥如花的梁若华。
她换下了一身火红的狐裘,穿上了一件更为华丽的宫装,金丝鸾鸟纹样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头上的赤金凤钗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那支凤钗,陆晚昭认得。
那是去年她生辰时,李煜乾亲自画了样子,命内务府的巧匠,用西域进贡的宝石和东海的明珠,花了三个月才打造出来的。
他说,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只有他的皇后才配得上。
如今,这支凤钗,戴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头上。
何其讽刺!
梁若华的身后,跟着的依旧是王振。
他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只通体晶莹的琉璃杯。
他们……是来送她上路的。
梁若华走到陆晚昭面前,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曾经压在她头上整整十年的女人。
“姐姐,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狼狈。”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想当初,你还是皇后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
这京城里,谁见了你不得恭恭敬敬地行礼?
可如今呢……”她掩唇轻笑,眼底的得意与快意,再也藏不住。
“陛下还是念着旧情的。
特意嘱咐了,让妹妹来送姐姐最后一程。
姐姐,你看这酒,可是陛下珍藏多年的‘玉壶春’,配上这西域进贡的琉璃杯,也算是全了你我姐妹一场,也全了你和陛下的十年夫妻情分了。”
说着,她亲自拿起白玉酒壶,将那清澈的酒液,缓缓倒入琉璃杯中。
酒液无色无味,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看起来竟有几分动人。
陆晚昭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玉壶春”。
这是宫中最烈性的毒药之一——鸩酒。
饮之,穿肠烂肚,神仙难救。
她看着梁若华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反而让她在此刻冷静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地上撑起了上半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尽管衣衫褴褛,发丝凌乱,但那份属于皇后、属于将门之女的傲骨,却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梁若华。”
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梁若华倒酒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难道不是吗?
你就要死了,你的家族,也马上就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而我,很快就会是这大业王朝新的皇后,我的儿子,会是未来的太子。
这天下,将来都是我们母子的。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赢了?”
“呵呵……呵呵呵呵……”陆晚昭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真是……可怜。”
她看着梁若华,眼神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你以为你得到的是陛下的爱吗?
不,你得到的,不过是梁家的权势,和你的美貌带给他的新鲜感罢了。”
“你闭嘴!”
梁若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陆晚昭嘴角的笑意更冷了,“你以为他灭我陆家,全是为了你?
是为了你们梁家?
别天真了!
他只是怕,怕我父亲功高震主,怕我哥哥手握兵权,怕我这个将门之后会诞下嫡子,威胁到他那张摇摇欲坠的龙椅!”
“他是一个多疑、自私、刻薄寡恩的君王!
今日他能为了巩固皇权,灭我陆家满门,来日,就能为了制衡朝堂,灭了你梁家!
我不过是第一个,而你,梁若华,你和你背后的梁家,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陆家,是他的心腹大患。
除掉之后,你以为他会容忍你梁家一家独大吗?
你不过是他用来对付我陆家的一把刀罢了。
刀用完了,下场会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陆晚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梁若华最恐惧的地方。
梁若华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握着酒壶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你……你胡说八道!
陛下待我情深义重,与对你这个木头美人是不同的!”
她厉声反驳,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是吗?”
陆晚昭的眼神充满了嘲讽,“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看你能在这后位上,坐多久。”
说完,她不再看梁若华,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杯毒酒。
十年夫妻,换来一杯鸩酒。
真是……好一个了断!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飞速闪过。
桃花树下,少年郎君为她描眉,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沙场之上,他身陷重围,是她带着三百亲兵,杀出一条血路,将他救回。
登基大典,他执着她的手,一同登上太极殿,接受万民朝拜,他说,“阿昭,这江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曾经的誓言有多么动听,此刻的背叛就有多么锥心刺骨。
所有的爱,所有的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焚天的烈焰,烧掉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留恋。
剩下的,只有恨。
无尽的,刻骨的恨!
在梁若华惊愕的目光中,陆晚昭伸出手,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琉璃杯。
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举起酒杯,不是对着梁若华,而是对着这空无一人的宫殿,对着这冰冷的宫墙,对着那高高在上的皇权。
她笑了,笑得凄美而决绝。
“李煜乾!
我陆晚昭,此生最大的错,就是信了你,爱上了你!”
“我以我血起誓,以我陆家三百七十一口冤魂起誓!”
“若有来生……”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凄厉如鬼魅,带着血与泪的诅咒,响彻了整个漱玉轩。
“我必化身厉鬼,覆了你这江山,毁了你这社稷!
让你血债血偿!
永世不得安宁!”
话音落,她仰起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冰冷的酒液,顺着喉管滑下,瞬间,化作了灼烧的岩浆!
“呃——”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腹部猛地炸开,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五脏六腑,每一寸经脉,每一寸骨骼,都在被烈火焚烧。
“砰!”
琉璃杯从她手中滑落,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陆晚昭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鲜血,从她的嘴角、眼角、鼻孔、耳中,不断地涌出。
梁若华看着她痛苦的模样,脸上终于露出了快意的、残忍的笑容。
她蹲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姐姐,忘了告诉你,这鸩酒里,我还特意让王总管加了一味‘红颜枯’。
它不会让你立刻死去,而是会让你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容颜一寸寸老去,内脏一寸寸腐烂。
好好享受吧,我亲爱的……姐姐。”
说完,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华美的宫装,再也没有看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人一眼,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去。
王振对着陆晚昭露出一抹阴冷的笑,也躬着身子,紧随其后。
宫门,最后一次合上。
陆晚昭的意识,在无边的剧痛中,渐渐开始涣散。
她能感觉到生命在飞速地流逝。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伟岸的背影,看到了哥哥们爽朗的笑容,看到了母亲温柔的目光……爹,娘,大哥,二哥……阿昭不孝……阿昭来陪你们了……只是,我不甘心啊……真的……好不甘心……李煜乾……梁若华……若有来世……若有来世……黑暗,如潮水般将她彻底吞没。
开元十五年冬,废后陆氏,薨于冷宫,终年二十有六。
史书记载,寥寥数笔,轻描淡写。
无人知晓,那双在最后一刻也未曾闭上的凤眸里,凝固着怎样深重的怨恨与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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