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市的梅雨季来得黏腻，鹰览缩在“半日闲”茶馆的竹椅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眶发青。
屏幕上是持仓股的K线图，绿得像被泡发的陈皮，账户浮亏又多了三千块。
“又追高了？”
邻桌老头突然开口。
鹰览抬头，见是位穿月白对襟衫的老者，鹤发童颜，手里转着个粗陶茶盏，茶汤在盏里晃出细碎的金纹。
老者指节上沾着茶渍，笑起来眼角堆着褶子，倒像个街头下棋的老爷子，可那双眼——鹰览莫名想起营业部大厅里那些戴老花镜翻研报的老股民，锐利得能穿透屏幕里的红绿数字。
“您…您说什么？”
鹰览下意识攥紧手机。
老者抿了口茶，茶雾漫上他斑白的鬓角：“年轻人，这茶凉了再续，亏了钱急着翻本，和往滚水里撒茶叶有什么区别？”
鹰览的脸腾地红了。
他今年三十二，在广告公司做策划，五年前听同事说“炒股比写方案来钱快”，揣着十万积蓄杀进股市。
起初跟着大V买热点，赚过两次涨停，便真把自己当“股神”，去年加杠杆追新能源，结果遇上板块回调，十万本金只剩三万。
老婆为此闹过离婚，他咬着牙把车卖了补仓，如今每月工资还利息，剩下的钱全砸进股市，像极了赌场里押大小的赌徒。
“您懂股市？”
他鬼使神差地问。
老者笑了：“略懂皮毛。”
他指了指窗外，“看见对面写字楼顶的‘猫B刀财经’大楼没？
那小子前两年在这茶馆写公众号，说要‘用自媒体反哺投资’，现在成了大V，粉丝喊他‘投资教父’。”
鹰览眼皮一跳。
猫B刀是他最近刚关注的博主，对方总说“本金是投资的永动机”，靠自媒体广告和付费社群赚得盆满钵满，股市里的操作反而像“玩票”。
他曾在评论区问：“您不盯盘怎么赚钱？”
对方回：“本金活水不断，心态自然稳。”
鹰览当时觉得是凡尔赛，此刻听老者提起，倒像被戳中了痛处——他何尝不想有“活水”？
可工资卡上的数字刚够还房贷，哪来的“不断活水”？
“那您呢？”
鹰览盯着老者的茶盏，“您炒股吗？”
老者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一声清响：“以前炒，现在…算是‘胡不盯’吧。”
“胡不盯？”
“姓胡，名虎，别人说我炒股‘稀里糊涂不盯盘’，给我起了这外号。”
老者伸出手，掌心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叫我老胡就行。”
鹰览这才注意到，老胡面前的茶盘里摆着七八个空盏，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茶博士拎着铜壶过来续水，老胡顺口问：“今天什么茶？”
“明前龙井，新到的。”
“换碧螺春吧，雨前茶更润。”
这番随意的对话里，鹰览忽然想起营业部里那些“股神”——他们总爱聊K线、聊政策，语气里带着“老子早知道”的傲慢。
老胡却像个邻居家下棋的大爷，连点单都要挑挑拣拣。
“您刚才说猫B刀的‘本金活水’…”鹰览忍不住追问。
老胡端起新续的碧螺春，吹了吹浮叶：“他那算盘打得精。
自媒体是他的‘印钞机’，每月进账够他股市里亏三次。
你看他天天晒收益，其实人家早把‘输不起’的门槛砌高了。”
鹰览心头一震。
他想起自己每次看猫B刀的复盘视频，对方总说“心态要好”，却从不说“心态好是因为不怕亏”。
原来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是底气堆出来的。
“那我这种没本金的…谁天生有本金？”
老胡打断他，“我刚入市时，兜里只有八百块，够买半手茅台。”
他指节叩了叩桌面，“但穷有穷的玩法——我不盯盘，不追热点，每天下班来这茶馆看财报，把每笔交易的理由写在茶巾上。”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布包，展开是叠泛黄的茶巾，每块上面都用铅笔写着日期、股票代码、买卖逻辑。
“看，这块是2015年股灾前卖的，理由‘市盈率破百，泡沫比茶沫还大’；这块是2018年买的，备注‘行业周期见底，跌够了就该涨’。”
鹰览凑近看，茶巾上的字歪歪扭扭，却条理清晰。
有一块写着“亏五千，教训：听消息炒股=送钱”，墨迹晕开，像是被茶水浸过。
“您…亏过很多？”
老胡把茶巾收进蓝布包，笑得坦然：“亏的比赚的多。
但你要记住，股市里最金贵的不是赚了多少，是亏明白了几次。”
他指了指鹰览的手机，“你现在看盘吗？”
“每天盯十小时，开盘心跳，收盘失眠。”
“傻小子。”
老胡摇头，“我徒弟以前也这样，有回他盯盘太入神，茶凉了都没喝，结果下午大盘跳水，他手忙脚乱割肉，亏的钱够买十斤好茶叶。”
鹰览想起自己上周为了等某只股票的反弹，错过和女儿的亲子活动，老婆说他“把魂拴在K线上了”。
“老胡，您教我呗？”
话出口，他自己都惊了。
这些年他请教过不少“高手”，要么收高额咨询费，要么卖课程，像老胡这样随口聊天的，还是头一个。
老胡眯眼打量他：“教你什么？
教你‘胡不盯’的本事？”
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先回答三个问题。”
“您问！”
“第一，你为什么炒股？”
“想多赚点钱，让家人过得好。”
“第二，你能接受最多亏多少？”
“…全部？”
鹰览犹豫，“但不想亏到影响生活。”
“第三，如果十年不赚钱，你还炒吗？”
茶馆里静得能听见雨打屋檐的声音。
鹰览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雨里摇晃，忽然想起刚入市时的热血——那时他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相信自己在股市里能找到另一种可能。
这些年钱亏了，热情没了，可心底总还有团火，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我还炒。”
他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老胡笑了，把那张纸推过去：“这三个问题，够你想三个月。
想通了再来找我。”
他起身披上外套，“对了，明天下午三点，带好你最近半年的交易记录，茶馆见。”
雨不知何时停了，老胡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路上，鞋尖沾着水洼里的泥点，倒像个刚逛完菜市场的老头。
鹰览捏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被茶水晕开了些，却依然清晰：“炒股先修心，心不定，钱不来。”
他摸出手机，删掉了炒股软件的推送通知。
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茶盏里的茶汤上，金纹流转，像极了老胡茶盏里晃动的光。
这一刻，鹰览忽然觉得，或许他该换个方式“玩”股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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