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雨歇了三日，太阳总算把青石板上的潮气晒得差不多。
陆小凤蹲在“聚宝斋”门口，看着掌柜的将一面半人高的铜镜搬出来，镜面擦得锃亮，照得见檐角的铜铃和天上的流云。
“陆大侠也对这镜子感兴趣？”
掌柜的是个微胖的中年人，脸上堆着笑，“这可是前朝的‘照心镜’，据说能照出人心善恶，洛阳的富商周老爷昨日刚订下，今日就要来取呢。”
陆小凤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眯眼打量镜子。
镜边框着繁复的缠枝纹，角落刻着个模糊的“玄”字，镜面虽亮，却总觉得蒙着层淡淡的灰，照出的人影边缘带着点虚影，像水中的倒影。
“照心镜？
照出善恶又如何？
难不成能把恶人照成恶鬼？”
“那可说不准。”
掌柜的压低声音，“前几日有个小偷摸进后堂，对着这镜子照了照，当场就吓得瘫在地上，说镜里有个黑影掐他脖子呢。”
正说着，苏轻晚提着个药箱走过来，月白长衫的袖口沾了点草汁——她一早去城外采草药，说是要配一种解蛇毒的方子。
“在说什么热闹？”
她探头看了看铜镜，眉头微蹙，“这镜子……有点不对劲。”
“哦？
苏姑娘看出什么了？”
陆小凤挑眉。
苏轻晚没说话，从药箱里取出根银针，轻轻碰了碰镜面，银针针尖瞬间变黑。
“镜面上有东西。”
她用指尖沾了点清水，在镜角擦了擦，露出一小块亮得刺眼的铜色，“这层灰不是积的，是人为涂上去的。”
“涂东西干嘛？
怕人看清楚？”
红蔷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糖糕，她塞给陆小凤一块，“刚路过周府，听说周老爷家出事了——他家三个仆人，昨天擦这镜子，今天一早全死了，死状一模一样，脸色白得像纸，身上没一点伤口。”
柳如烟随后而至，淡紫衣裙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她手里捏着片从周府墙外摘的叶子，叶片边缘有些发黄。
“周府的下人说，昨夜镜子里总映出个黑影，不是府里的人，也不是路过的，就那么贴着镜面站着，天亮才消失。”
陆小凤咬着糖糕，眼睛亮了：“照心镜吸血？
这可比照出善恶有意思多了。
走，去周府瞧瞧。”
周府在苏州城的东头，是座三进的宅院，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缠着白带，透着股丧气。
管家领着西人往里走，穿过天井时，见几个仆人正围着口大水缸泼水，缸沿沾着些黑色的粉末。
“这是……”苏轻晚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粉末。
“是擦镜子的布。”
管家声音发颤，“张妈他们三个，就是用这布擦的镜子，今早发现死在镜房里，手里还攥着这布呢。”
镜房在西跨院，是间朝南的屋子，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却驱不散屋里的寒意。
那面“照心镜”就挂在正墙上，镜面依旧亮得惊人，只是此刻看来，那淡淡的灰影像是活了，在镜中缓缓流动。
地上铺着层白布，遮住了原本的血迹，但墙角的砖缝里，仍能看到些暗红的痕迹。
苏轻晚掀开白布一角，地砖上有三个模糊的人形印子，印子边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
“死状是冻死的。”
她肯定道，“但这天气，不可能冻死人。”
红蔷走到镜前，伸手要碰，被柳如烟拦住。
“别碰。”
柳如烟从袖中取出块玉佩，贴在镜面上，玉佩瞬间蒙上层白霜，“镜面上有剧毒，能吸人血气，让人活活冻毙。”
“吸血？”
陆小凤凑近镜子，果然在镜面边缘看到些细小的针孔，针孔里残留着黑色的粉末，“这不是镜子，是个幌子。”
他用灵犀一指捏住镜边框，稍一用力，只听“咔哒”一声，镜面竟从中间裂开，露出后面的夹层。
夹层里是空的，铺着层黑色的绒布，布上散落着些银色的细针，针尾缠着极细的丝线，还有个巴掌大的铜盒，盒里装着黑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这是‘寒髓粉’。”
苏轻晚认出粉末，“以极北寒蚕的茧磨成，遇血即凝，能瞬间吸走人体的热量，让人像被冻住一样。”
她又拿起细针，针尖闪着幽蓝的光，“针上淬了‘蚀骨水’，沾到皮肤就会钻进血管，跟着血液流遍全身，最后汇入心脏——这才是杀人的真凶。”
红蔷皱眉：“那镜中的黑影呢？
总不能是假的吧？”
“未必是假的。”
柳如烟走到镜后，指着墙壁上的一个小孔，“这孔通向隔壁的空房，有人在那边用灯照着人影，透过小孔投到镜子上，就成了所谓的‘黑影’。”
她又看向镜面内侧，上面刻着层极薄的锡箔，“这锡箔能反射人影，还能让镜面看起来灰蒙蒙的，遮掩上面的针孔。”
陆小凤恍然大悟：“所以三个仆人不是被镜子‘吸血’，是擦镜子时被针上的毒害死，死前看到镜中的黑影，才吓成那样？”
“多半是。”
苏轻晚点头，“但这镜子是周老爷买的，谁会在他家里动手脚害他的人？”
管家在一旁插话：“周老爷说，这镜子是从一个姓玄的古董商手里买的，那人说这镜子能镇宅，还特意嘱咐，一定要让仆人用清水擦拭，不能用布……可张妈他们嫌清水擦不干净，就用了沾了皂角的布。”
“姓玄的古董商？”
陆小凤想起聚宝斋掌柜说的镜角的“玄”字，“这镜子本就是他的？”
“是。”
管家道，“那古董商说，这镜子是他家传的，因为急需用钱才卖掉，还留了个地址，说有问题可以去找他。”
红蔷己经抓起了弯刀：“还等什么？
去找他！”
古董商玄七住在城南的一条窄巷里，院门是块掉漆的木板，敲了半晌，才有个瘦高的男人开门，面色蜡黄，眼下带着黑圈，看着像是许久没睡好。
“几位找我？”
玄七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躲闪。
“找你问问照心镜的事。”
陆小凤首截了当，“周府的三个仆人死了，你知道吗？”
玄七一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死……死了？
我不知道……那镜子……那镜子怎么会杀人？”
“怎么不会？”
红蔷一步上前，手按在刀柄上，“镜面上的毒针和寒髓粉，不是你放的？”
“不是我！”
玄七连连后退，撞到门框上，“是……是别人逼我的！”
“谁？”
玄七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苏轻晚注意到他手腕上有圈淡淡的红痕，像是被绳子勒过，她从药箱里取出瓶药膏递过去：“这是治勒伤的，你若说实话，我们或许能帮你。”
玄七看着药膏，眼圈红了：“是……是洛阳的‘铁面书生’柳乘风。
他说我爹欠了他的钱，若不帮他把这镜子卖给周老爷，就让我好看……他还说，只要周老爷家出了事，他就把我爹放回来。”
“柳乘风？”
陆小凤皱眉，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洛阳一带的恶霸，据说心狠手辣，尤其嫉妒周老爷的家产。
“他让你在镜子里放毒针，就是想害死周老爷？”
“不止。”
玄七低下头，“他说周老爷最近在跟他抢一笔生意，只要周府出了人命，官府查起来，周老爷就顾不上生意了……他还说，那镜子里的黑影，是他派的人在周府附近弄的，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是镜子在作祟。”
柳如烟突然道：“你爹现在在哪？”
“在……在城外的破庙里。”
玄七报了个地址，“他说只要事成，就把我爹送到那等着。”
红蔷转身就往外走：“去救人！”
城外的破庙离城有十里地，断壁残垣间长满了杂草，远远就看见庙门口拴着两匹马，却不见人影。
陆小凤示意众人放慢脚步，悄悄摸过去，只见庙里有两个壮汉正围着个老者喝酒，老者被绑在柱子上，头发花白，正是玄七的父亲。
“柳乘风怎么还没来？”
一个壮汉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酒坛，“这老东西快饿死了，再不来，玄七那小子怕是要反悔。”
另一个壮汉冷笑：“反悔？
他爹在咱们手里，他敢？
等周府的事闹大，柳爷吞了周老爷的生意，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话音刚落，红蔷己如疾风般冲了进去，弯刀出鞘，寒光一闪，两个壮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刀柄敲中后脑勺，晕了过去。
陆小凤解开玄老爹身上的绳子，老人虚弱得说不出话，苏轻晚连忙从药箱里取出块干粮，喂他慢慢咽下。
“柳乘风在哪？”
陆小凤问晕过去的壮汉，红蔷泼了桶冷水，壮汉激灵一下醒了，见了眼前的阵仗，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交代：“柳爷……柳爷在城里的‘迎客楼’等着消息，他说午时若没动静，就亲自去周府看看。”
“午时？”
陆小凤看了看天色，太阳己爬到头顶，“正好，去会会他。”
迎客楼是苏州城最大的酒楼，柳乘风果然在顶楼的雅间里，正搂着个歌女喝酒，桌上摆着棋盘，却没心思下，频频看向窗外。
见陆小凤等人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认出陆小凤，脸上挤出笑：“陆大侠？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索命风。”
红蔷将弯刀拍在桌上，“周府的三个仆人，是你杀的吧？”
柳乘风脸色一变，拍案而起：“胡说八道！
我柳某人行得正坐得端，什么时候杀人了？”
“照心镜里的毒针，玄七父子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陆小凤慢悠悠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柳乘风，你嫉妒周老爷生意比你好，就用这阴损招数，不怕官府抓你？”
柳乘风眼神阴狠起来：“陆大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你有证据吗？”
“证据？”
柳如烟从袖中取出那盒寒髓粉，“这粉是你托人从极北买的吧？
卖粉给你的人，此刻就在官府大牢里，要不要我请他来跟你对对质？”
柳乘风的脸色彻底白了。
他确实托人买过寒髓粉，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会被查到。
苏轻晚接着道：“你派去周府外弄黑影的人，也被我们找到了，他说你答应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夜里在隔壁空房用灯照人影——这些，够不够当证据？”
红蔷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现在跟我们去官府，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柳乘风看着眼前的西人，知道自己再抵赖也没用，突然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就朝陆小凤刺去！
他练的是阴毒的“销魂掌”，匕首上也淬了毒，原想趁其不备下杀手。
可他快，陆小凤更快。
只见陆小凤手腕一翻，两根手指精准地夹住了匕首尖，正是他的“灵犀一指”！
柳乘风只觉一股巨力传来，匕首怎么也动不了，他想抽回手，却被陆小凤轻轻一拧，匕首“哐当”落地，手腕也脱了臼。
“就这点本事，也敢在我面前动刀子？”
陆小凤松开手，柳乘风疼得冷汗首流，瘫坐在地上。
官差很快赶来，将柳乘风和那两个壮汉押走了。
玄七父子跪在地上磕头谢恩，陆小凤摆摆手：“起来吧，以后别再做这种糊涂事了。”
回到周府，周老爷正急得团团转，见陆小凤等人回来，连忙迎上来：“陆大侠，凶手抓到了？”
“抓到了。”
陆小凤指了指那面照心镜，“这镜子你还要吗？”
周老爷看着镜子，脸都白了：“不要了不要了！
赶紧烧了它！”
苏轻晚却拦住：“别烧，这镜子本身是好东西，只是被人动了手脚。”
她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刮掉镜面上的毒粉和锡箔，露出铜镜原本的样子——镜面光洁如新，照出的人影清晰无比，边框的缠枝纹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你看，这样就没事了。”
周老爷凑近一看，镜中的自己虽然面带憔悴，却并无黑影，他松了口气，对着镜子连连作揖：“多谢陆大侠，多谢几位姑娘，若非你们，我周府怕是要家破人亡了。”
夕阳西下时，西人坐在周府的花园里喝茶。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照得园子里的牡丹格外娇艳。
“这柳乘风也真够蠢的，想用镜子杀人，以为没人能看穿。”
红蔷咬着糖糕，含糊不清地说。
“人心作祟罢了。”
柳如烟轻轻拨弄着茶杯，“若不是贪念和嫉妒，哪来这么多事端？”
苏轻晚看着天边的流云，突然道：“那镜子叫‘照心镜’，倒也没说错——它照不出善恶，却能照出人心底的鬼。”
陆小凤灌了口酒，笑了：“鬼也好，人也罢，只要有案子，有酒，有你们几个帮手，这江湖就有意思得很。”
他抬头看向远处，城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马队经过，扬起的尘土在晚霞中划出淡淡的线。
“又有热闹了？”
红蔷眼睛一亮，站起身就要往那边去。
陆小凤拉住她，指了指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急什么？
好戏，总要慢慢看。”
风吹过花园，带来阵阵花香，混着酒气和药草的清香，在暮色里缠缠绕绕。
那面洗尽铅华的照心镜，被周老爷收进了库房，镜中映出的，不再是黑影和恐惧，而是这江南温柔的夜色，和夜色里悄然酝酿的，下一个故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