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院系?”
陆辰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烫的油锅,瞬间在顾念的心里炸开。
她攥着帆布包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他深灰色的T恤上,与上午那片刺眼的咖啡渍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我……”顾念张了张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她是来道歉和赔偿的,不是来面试的。
可眼下这情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首接说出“我是来找陆辰屿学长赔衬衫的”这种话。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旁边那个笑容明媚的女生——苏晓,再次开口解围,语气活泼:“哎呀,辰屿哥,你别这么严肃嘛,看把学妹吓的。”
她转向顾念,俏皮地眨了眨眼,“学妹,别紧张,我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你是来面试的吧?
先做个自我介绍?”
“辰屿哥”?
这个亲昵的称呼让顾念微微一怔。
她看向苏晓,对方眼神清澈友好,带着鼓励。
这让她慌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机会。
这是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如果她能先加入读书会,有了正式的成员身份,再找机会私下向陆辰屿道歉和赔偿,似乎比现在这样莽撞地开口要得体得多。
顾念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来自主位的、存在感极强的清冷目光。
她抬起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各位学长学姐好,我叫顾念,是中文系大一的新生。”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很喜欢读书,听说‘清源读书会’是学校最优秀的读书社团,所以……想来试一试。”
她说完,微微鞠了一躬。
姿态放得足够低,理由也足够充分。
长桌旁的其他几位成员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人低头翻看她进门时按要求提交的简单简历和一篇读书笔记。
气氛依旧严肃,但比刚才少了几分凝滞。
陆辰屿没有立刻说话,他修长的手指在顾念那份字迹娟秀的简历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拿起旁边的一本书。
顾念看清了封面——加缪的《局外人》。
“顾念同学,”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简历上提到你对存在主义文学有兴趣。
那么,请谈谈你对《局外人》中默尔索这个角色的理解。
你认为他的‘冷漠’,是源于对世界本质的清醒,还是一种情感上的缺陷?”
问题抛出的瞬间,顾念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甚至有些犀利和刁钻。
它首接触及作品的核心争议,也考验着回答者的思辨深度。
周围几个成员也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显然,这是主席惯用的“压力测试”。
他是在故意为难她吗?
因为早上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顾念的心微微下沉。
但她很快甩开了这个想法,现在不是揣测他意图的时候。
她必须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必须答好。
这不仅关乎她能否入会,更关乎……她在他面前,或者说,在这些优秀的学长学姐面前,能否保留一丝尊严。
她想起上午他离开时那片冰冷的背影,想起他避开她触碰时那细微的动作。
一种莫名的、不愿被看轻的倔强,从心底悄然滋生。
顾念深吸一口气,迎上陆辰屿的目光。
那双眼睛太深了,像不见底的寒潭,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稳住心神,开始阐述,声音起初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便变得清晰而坚定。
“我认为,这两种解读并非完全对立。”
她开口,目光沉静,“默尔索的‘冷漠’,表面上看是情感缺陷,他对母亲的葬礼、玛丽的爱、甚至自己的死亡都显得无动于衷。
但这种‘冷漠’的深层原因,正是他意识到了世界的荒诞本质——在一个没有终极意义的世界里,一切约定俗成的情感和规则都显得可疑和徒劳。”
她稍微停顿,组织着语言,完全没有注意到陆辰屿原本随意点着简历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的清醒在于,他拒绝扮演社会要求的‘角色’,拒绝用虚假的眼泪和情感来迎合世界的期待。
所以,他的‘冷漠’是一种极端诚实下的必然结果,是对荒诞世界的无声反抗。
当然,这种反抗是消极的,最终导致了他的毁灭。
但正是这种‘缺陷’,反而照亮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或许也是自欺欺人的生活。”
她并没有引用艰涩的理论,而是用自己的语言,清晰而富有逻辑地剖析了那个复杂又矛盾的灵魂。
当她话音落下时,教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啪啪——”两声清脆的掌声响起,来自苏晓。
她眼睛亮晶晶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说得好!
我就喜欢这种有自己想法的!
默尔索那个家伙,又讨厌又让人忍不住想理解,学妹你抓到点子上了!”
其他几位成员也微微点头,有人在小声交换意见,看向顾念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认可。
顾念悄悄松了口气,手心因为紧张己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陆辰屿。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纯粹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探究?
他放在简历上的手,指节分明,此刻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他没有对她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将《局外人》轻轻放到一边,转而拿起了她附在简历后的那篇读书笔记。
那篇笔记是关于她最近读的一本冷门小说《精灵之城》,写的是她对于记忆、真实与虚构之间模糊地带的一些随想。
“这篇笔记,”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是你的原创观点?”
“是的。”
顾念点头,心里有些忐忑。
那本书很小众,她的笔记也只是个人随感,不知道是否符合读书会的标准。
陆辰屿垂眸,视线在那娟秀而有力的字迹上停留了片刻。
阳光勾勒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到“我们依靠记忆构建自我,但记忆本身是否就是最大的虚构?”
这句话时,内心泛起的那一丝微澜。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成员,最后重新落回顾念身上,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平稳:“你的观点有自己的思考。
读书会需要的是能独立思考、敢于表达的成员,而不是人云亦云的复读机。”
他顿了顿,在顾念因为这句近乎肯定的话而心跳加速时,话锋却微微一转:“但是,‘清源’的选拔标准一向严格。
你的理论基础和阅读广度,还需要进一步的考察。”
顾念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见陆辰屿从一旁拿过一张打印好的书单,递到桌沿:“这是读书会近期的参考书目和讨论主题。
下一次活动,我们会就‘现代性下的个体孤独’这一主题进行深入探讨。
届时,希望你也能准备一个十分钟左右的发言。”
这不是首接通过,也不是首接拒绝。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挑战。
顾念上前一步,接过那张还带着淡淡油墨味的书单。
纸张的边缘触手微凉。
她看到上面列着七八本著作,涉及哲学、社会学和文学,都是颇有深度的作品。
十天时间,要消化这些并准备发言,压力不小。
“谢谢学长,我会认真准备的。”
她握紧书单,郑重地说。
这不仅是入会的考验,似乎也成了她证明自己、弥补过错的一种方式。
面试环节似乎就此告一段落。
苏晓热情地招呼顾念:“太好了!
学妹,加油哦!
下次活动就在下周五晚上,地点不变,期待你的发言!”
顾念再次道谢,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她看了一眼陆辰屿,他己经低下头,开始整理手边的资料,侧脸线条冷硬,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那句关于道歉和赔偿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她捏着那张沉甸甸的书单,转身离开了302教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世界。
顾念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手心里的汗水几乎要将书单的边缘浸湿。
她低头看着那份书目,心情复杂难言。
她成功获得了下次展示的机会,这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可陆辰屿那捉摸不定的态度,那句“需要进一步考察”,以及她最终未能说出口的道歉,都像一块块石头压在心上。
他给她这个机会,是真的认可她的潜力,还是……仅仅因为早上的意外,而给予的一种变相的、居高临下的“补偿”?
这个疑问,像一粒种子,悄然埋进了她的心里。
她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窗外明亮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无论如何,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不仅是为了加入读书会,更是为了向陆辰屿,也向自己证明——她顾念,靠的不是运气,也不是同情,而是实打实的才华与努力。
她紧紧攥着那份书单,仿佛攥住了通往某个未知世界的钥匙,也攥住了一场无声战役的号角。
这场由一杯意外泼洒的咖啡引发的“战争”,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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