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是医院特有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段飞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挣扎了许久,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惨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然后是床边一张布满阴云、写满了不耐烦的男人的脸——是他的父亲,段宏。
段飞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喉咙火烧火燎。
他费力地动了动嘴唇,干涩嘶哑的声音微弱地挤出:“妈……妈妈呢?
我……我想妈妈”段宏烦躁地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声音生硬得像块石头:“醒了?
醒了就好!
尽他妈添乱!”
他猛地站起身,劣质的塑料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他甚至没有看段飞一眼,像躲避瘟疫一样,径首大步冲出病房,“砰”地一声狠狠摔上了门。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段飞艰难地侧过头,耳朵紧贴着冰冷的枕头。
门外,父亲刻意压低却难掩怒火的咆哮隐隐传来:“小飞他跳河了!
被河边洗衣服的老张头看见了,拼了老命捞上来的!
……什么叫我没管好?!
林秀梅!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儿子现在躺在医院里!
半条命都没了!
你就只会数落我?
……行!
行!
你狠!
你够狠!
我他妈就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娘俩的!”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听筒砸在座机上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段飞甚至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母亲那熟悉的、充满了怨怼与刻薄的尖锐语调,像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穿透门板,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和心脏。
“一天天就知道添乱”父亲进门时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那句“添乱”,像两把烧红的冰锥,狠狠刺进段飞刚刚复苏的心脏。
门外隐约传来的争吵碎片,母亲那熟悉的、充满恨意的数落……她甚至没有问一句“儿子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吗?”
她只是在骂爸爸,像过去无数次争吵一样。
“她在骂爸爸……她甚至没有问问我……我是不是还活着?
她真的……一点都不要我了……连一点点关心……都没有了……”最后一丝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希望,被这彻骨的冰冷彻底掐灭。
他僵硬地、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般,缓缓躺回病床。
目光空洞地投向惨白得刺眼的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他感觉自己像一具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空壳,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和死寂。
一个月后。
段宏和林秀梅离了婚,段飞跟了段宏,段宏一个人出了远门,留下段飞跟爷爷生活,爷爷家那间低矮、破败的老屋,因为段宏的远行而显得更加空旷冷清,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和老人身上散不去的药味。
段飞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眼神空洞,行动迟缓。
课堂上,他只是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仿佛要把自己永远隔绝在黑暗的茧里,对老师的呵斥和粉笔头的警告置若罔闻。
班主任忧心忡忡地家访过几次,看着爷爷沟壑纵横、写满无奈的脸,也只能叹息着摇头离开。
又是那条熟悉得令人作呕的小巷口。
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墙壁镀上一层虚假的暖金色。
段飞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低着头,脚步拖沓。
不出所料,李国兴和曾康的身影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出现在巷口,脸上挂着那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厌恶的戏谑笑容。
段飞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他们,仿佛在看两团没有意义的空气。
李国兴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不耐烦地勾了勾:“段飞,识相点,今天该有钱了吧?
别逼哥俩再动手,多没意思。”
段飞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死水:“没有。”
曾康嗤笑一声,嘴角咧开一个恶意的弧度:“没有?
我看你是皮又松了,欠收拾!”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段飞细瘦的胳膊,粗暴地将他往旁边一条更幽深、更肮脏的死胡同里拽。
李国兴也立刻上前帮忙,两人连推带搡,将段飞踉踉跄跄地弄进了昏暗的巷子深处。
拳脚和巴掌如同冰雹般落下,砸在段飞的头上、肩上、背上。
他像一具失去痛觉的沙袋,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是身体随着击打微微晃动。
他习惯了,麻木了。
“挨过去就好了……像以前一样……”他甚至在这种持续的、熟悉的痛苦中找到了一丝病态的“安全感”——这是他能预见的、最好的结果。
李国兴打累了,喘着粗气停下来,看着段飞那副逆来顺受、毫无反应的麻木样子,一股更深的恶意涌上心头。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妈昨天还说呢!”
他模仿着母亲刻薄的腔调,“‘就段家那小子?
哼!
有爹生没娘养的野种!
他爸妈都嫌他是累赘,巴不得他死在外头!
’活该你挨打!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垃圾!”
“有爹生没娘养……累赘……没人要的垃圾……巴不得我死……”这句话!
这句被刻意放大的恶毒诅咒,像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狠狠烫穿了段飞那层用麻木和绝望铸就的、冰冷坚硬的外壳!
首接烙在了他灵魂深处那道从未愈合、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刻骨铭心的屈辱、以及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的岩浆,猛地从他心底最黑暗的深渊里喷薄而出!
“野种?
累赘?
没人要的垃圾?
巴不得我死?”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
凭什么这个世界对我如此不公?
凭什么我生来就要像垃圾一样被所有人践踏、唾弃?”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嘶吼,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终于挣断锁链的凶兽,带着毁灭一切的绝望和疯狂!
“够了!
都他妈够了”就在李国兴得意洋洋、曾康也狞笑着抬起脚准备再踹下去的瞬间,段飞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不再是空洞麻木的死水,而是骤然燃烧起骇人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淬了剧毒的恨意和玉石俱焚的疯狂!
李国兴被他这骤然爆发的、如同恶鬼般的眼神看得心头猛地一颤,抬起的脚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段飞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脚边一块半截砖头大小的、棱角分明的石头!
没有一丝犹豫,纯粹是被压抑到极致的兽性和愤怒的本能驱使!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绝境的孤狼,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低吼,猛地弯腰,一把将那冰冷的、沉重的石块牢牢抓在了手里,段飞像疯了一样,完全摒弃了任何防御和章法,凭借着本能和那股焚毁一切的怒火,挥舞着手里的石头,朝着离他最近的李国兴和曾康劈头盖脸地砸去!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打,脑子里只有一个如同魔咒般疯狂盘旋的念头:砸!
砸烂这些嘲笑!
砸烂这些欺辱!
砸烂这个操蛋的世界!
砸烂所有把他当垃圾的人!
李国兴惨叫着后退;段飞转身,又像疯虎一样扑向想跑的曾康,沾着尘土和汗水的拳头如同密集的雨点,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狠狠砸在曾康的脸上、肩膀、后背上!
段飞脸上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对方的),眼神却异常凶狠明亮,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疯狂!
李国兴和曾康完全被打懵了!
他们欺负段飞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反抗,更没见过他如此不要命、如此凶狠的样子!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他们甚至忘记了还手,只剩下本能的哭喊和狼狈的躲闪,只想护住自己的头脸。
“滚——!!”
段飞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刺骨。
他高高举起那块沾着暗红色血渍的石头,眼神像盯住猎物的饿狼,死死锁定着地上两个瑟瑟发抖的人影。
李国兴和曾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哭爹喊娘地逃离了这条让他们肝胆俱裂的小巷,只留下段飞一个人,像一座刚刚经历了惨烈搏杀的山峰,矗立在昏暗的光线里。
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洒进来,落在他染血的校服、沾着尘土和血渍的脸颊,以及那双依旧燃烧着未熄火焰的凶狠眼眸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沉甸甸的、染血的石头,又看了看自己同样沾着血和污泥的手。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皮肉疼痛、暴戾的快感以及奇异解脱感的东西,如同电流般流窜全身。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抗,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
这也是他精神上的一次新生——虽然是以一种彻底坠入黑暗、沾满血腥的方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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