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1377年，秋分之夜，双月裂空，世界剧变。
然而，在历史的洪流裹挟一切之前，在铁砧城冰冷的钢铁与石墙之内，仍存在着一些被温暖光芒守护的角落。
对十岁的卡莱尔·维兰而言，他的整个世界，便是坐落在上城区梧桐巷尽头的那座不算奢华、却充满了书籍与花草香气的维兰府邸。
这里的时光，仿佛比外面流淌得更缓慢，更温柔。
清晨的到来，并非总是管家莫里斯先生精准的敲门声。
有时，是父亲亚瑟·维兰在庭院里练剑时，剑刃划破空气的沉稳呼啸；有时，是母亲克拉拉在厨房里，轻声指挥女仆准备早餐时，餐具碰撞发出的悦耳轻响；更多时候，是窗外橡木树上，那群不怕人的灰雀准时开始的啾鸣。
卡莱尔会自己爬起来，穿上母亲前一晚为他准备好的、浆洗得笔挺的学院制服。
他喜欢站在窗前，看着父亲在晨光中身影。
亚瑟的剑术并非为了杀戮，而更像是一种古老的舞蹈，一种对意志和身体的锤炼。
他的动作舒展而克制，每一次挥击都带着一种理性的美感，与马库斯·霍克那种充满侵略性和爆发力的风格截然不同。
“力量的真谛在于控制，卡莱尔，”有一次，亚瑟收剑回鞘，接过儿子递上的毛巾，温和地说，“而非宣泄。
失控的力量，与洪水猛兽无异。”
他灰色的眼眸里，是沉淀下来的智慧与平和。
早餐时间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刻。
长桌上铺着绣有淡雅藤蔓花纹的亚麻桌布，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银质餐具上跳跃。
克拉拉会询问卡莱尔学院的功课，倾听他那些在成年人看来或许幼稚的烦恼和发现。
亚瑟则会在翻阅晨报的间隙，插上几句关于历史或哲学的见解，引导儿子思考 beyond the obvious。
“爸爸，为什么霍克叔叔总说我们必须变得更强大？”
卡莱尔曾这样问，舀了一勺淋着蜂蜜的燕麦粥。
亚瑟放下报纸，认真地看着儿子：“因为恐惧，我的孩子。
我们瓦兰尼亚土地贫瘠，我们的祖先在苦寒中挣扎求生，这种记忆烙印在我们的血脉里。
马库斯……他害怕回到那个一无所有的时代。
强大的武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他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但我们要明白，真正的强大，不仅仅是肌肉和刀剑。
思想的包容，文化的繁荣，与邻邦的和平共处，这些同样是力量的源泉，而且是更能持久的力量。”
克拉拉轻轻将手放在丈夫的手背上，表示支持，然后对卡莱尔微笑道：“就像花园里的植物，卡莱尔。
有的植物带刺，是为了保护自己。
而更多的植物，则是通过绽放花朵、结出果实，来赢得阳光和雨露的眷顾。
我们维兰家，更愿意做后者。”
早餐后，亚瑟会乘坐马车前往皇宫或财政部，投身于他那试图在日益紧张的国际局势中维系平衡的、艰难的工作。
而卡莱尔则会抓起书包，跑出府邸。
几乎每一天，他都能在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艾琳·霍克。
她似乎总是比他早到一点点，有时在低头看蚂蚁搬家，有时在用草茎编着什么小玩意儿，有时只是安静地看着天空流云。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会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像初升朝阳般温暖的的笑容。
“你好慢啊，卡莱尔！”
这句带着一点点娇嗔的抱怨，是他们之间不变的晨间问候。
然后，两人便会并肩走上通往国立学院的石板路。
这段路程，是卡莱尔一天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艾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总有说不完的话。
她会分享宰相府里新来的厨子做的奇妙点心，会抱怨父亲马库斯又给她增加了哪些“淑女必备”的枯燥课程，会兴奋地描述她在花园里发现的一只翅膀有着琉璃光泽的甲虫。
卡莱尔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不像艾琳那样善于表达，但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她的存在，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有些内向和敏感的内心世界。
“你看，卡莱尔，”有一次，艾琳指着路边缝隙里一株顽强生长着的、开着细小蓝花的野草，“它没有花园里的玫瑰好看，也没有橡树那么高大，但它还是开花了，对不对？
我觉得它很勇敢。”
卡莱尔看着那株在灰尘和步履间生存的野花，点了点头。
艾琳总是能注意到这些细微而美好的事物。
学院的生活是另一片广阔的天地。
卡莱尔在文法、历史和逻辑学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他能安静地在图书馆待上整个下午，沉浸在故纸堆和地图册里，试图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复杂规律。
而艾琳则在文学和艺术上更有灵性，她的作文总是充满奇妙的想象和真挚的情感，她的画作里，连冰冷的蒸汽机车都似乎带着一丝温情。
他们并不总是在一起上课，但课间的休息时间，总会默契地找到对方。
有时分享一块从家里带出来的糖果，有时讨论一道难解的习题，有时只是靠在回廊的柱子上，看着中庭里其他同学嬉戏打闹。
放学后，如果天气晴好，他们并不会立刻回家。
有时会绕道去城西的老书店，店主是一位和蔼的老先生，允许他们免费翻阅那些散发着霉味和智慧香气的旧书。
卡莱尔会寻找关于北方地理或古代机械的图谱，而艾琳则会被那些带有精美插图的童话或植物志吸引。
有时，他们会爬上铁砧城边缘那段废弃的旧城墙。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林立的烟囱，蜿蜒的街道，以及更远方，那片笼罩在朦胧烟霭中的、瓦兰尼亚祖辈辈赖以生存又受其制约的广袤荒原。
“爸爸说，我们要让这片土地变得富饶，”艾琳望着远方，眼神有些迷离，“他说，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能改变这一切。”
她转过头，看着卡莱尔，“卡莱尔，你觉得呢？
力量真的那么重要吗？”
卡莱尔想起父亲关于控制和花园的比喻，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爸说，能让土地富饶的，不一定是强大的力量，也可能是更好的种子，更聪明的灌溉方法，还有……和愿意分享技术的人做朋友。”
艾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亚瑟叔叔总是很有智慧。”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我希望爸爸也能多听听他的话。
他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家的路上，他们会经过一个总在固定时间响起音乐盒的街头艺人，会闻到面包店飘出的、刚出炉的黑麦面包的香气，会看到邻居家的猫慵懒地躺在墙头打盹。
这些平凡而琐碎的细节，构成了卡莱尔童年最坚实的幸福基底。
晚餐通常是维兰家一天中交流最充分的时刻。
亚瑟会分享一些不涉及机密的朝堂见闻，引导卡莱尔从不同角度分析问题。
克拉拉则会关心儿子的身心健康，询问他是否交了新朋友，学院生活是否顺心。
餐桌上有时也会有争论，关于某本小说的结局，关于某个历史事件的解读，但气氛总是温暖而包容的。
临睡前，克拉拉会来到卡莱尔的房间，为他读一段冒险故事，或者只是坐在床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哼唱一首古老的、旋律悠缓的摇篮曲。
她的声音如同月光，能抚平白昼所有的褶皱。
而卡莱尔，会在母亲温柔的气息和父亲书房隐约传来的、沉稳的踱步声中，沉入安稳的睡眠。
他的枕边，或许放着一本未读完的探险小说，或许是一块艾琳偷偷塞给他的、带着甜香的琥珀色树脂。
窗外，是铁砧城永恒的、带着工业节奏的嗡鸣，以及夜空中那轮日益引人注目的、散发着不祥却又美丽的暗红色厄里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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