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有多高，它投下的阴影就有多广。
若说山巅的大雷音寺是光明的极致，是纯净愿力与法则凝聚的净土，那么山脚之下，便是尘埃的汇聚，是生灵挣扎求存的泥潭。
这里没有液体的金光，只有浑浊的泥水；没有八宝功德池的异香，只有潮湿霉烂的土腥味和隐约的腐臭；没有洗涤灵魂的梵唱，只有蚊蝇的嗡嗡、野狗的低吠，以及风中传来的、有气无力的呻吟。
这是一片被遗忘的角落，紧挨着圣境的边缘，却与“极乐”二字毫不沾边。
贫瘠的土地勉强生长着蔫黄的杂草，几处残破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搭建着，像是大地溃烂后结出的痂。
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蜿蜒穿过，路面上布满了车辙印、马蹄坑和杂乱的光脚印，雨水将它们混合成一片污浊的沼泽，每一步都能带起黏腻的泥浆。
生活在这里的，是凡俗中最底层的存在。
有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农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有身患残疾、缺胳膊少腿的可怜人，靠着微薄的乞讨度日；还有一些来历不明、浑浑噩噩的身影，仿佛早己被世界抛弃，只是凭借本能在这里喘息。
among them，有一个乞丐，最为特殊，也最为不起眼。
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记忆是一片混沌的迷雾，仿佛被人用蛮力搅碎，只留下一些毫无意义的碎片。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蜷缩在一个勉强能挡风的、半塌的土墙角落里，身上裹着一件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麻布片，裸露的皮肤沾满污垢，结满了厚厚的痂。
头发胡须纠缠在一起，像一团枯死的乱草，遮盖了他大半个脸庞，只露出一双空洞、迷茫，时而闪过一丝痛苦的眼睛。
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眼前无尽的、浑噩的现在。
饿了，就爬出去，在泥地里翻找可能果腹的东西——半截腐烂的菜根、一只僵死的虫豸，或者向着偶尔路过的、面色冷漠的行人伸出枯瘦的手，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
渴了，就喝洼地里浑浊的雨水。
累了，便倒头就睡，无论身下是冰冷的泥土还是尖锐的石子。
对他而言，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出日落不过是光线的明暗交替，唯一的刻度是体内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无处不在的、细微的病痛。
然而，在这片死水般的浑噩之下，却并非绝对的空白。
当他陷入沉睡时，一些光怪陆离、毫无逻辑的破碎景象，便会如同水底的泡沫，挣扎着浮上意识的表层。
有时，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金光，灼热、霸道，充满了压迫感，让他梦中都感到窒息。
有时，是一道撕裂长空的棍影，搅动风云，带着一种桀骜不驯、打破一切的疯狂意志。
有时，是一座巍峨无比、通体由五种元素构成的巨山，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仿佛亲身承受着那恐怖的重量。
而最清晰的，是一声咆哮。
不是野兽的嘶吼，而是一种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某种…某种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间的极致不屈的咆哮！
那声音穿透梦境，首抵灵魂深处，每次响起，都让他惊醒过来，浑身冷汗，心脏狂跳，却完全不明白那声音的意义，以及自己为何会因此战栗。
这些梦境支离破碎，来去无踪，无法串联，也无法解读。
它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隔着厚厚的帷幕，模糊而又执拗地提醒着他，他这具破烂的躯壳和混沌的意识深处，或许埋藏着某种不属于此地的秘密。
但每当他试图去捕捉、去思考时，脑袋便如同被针扎般剧痛，迫使着他重新缩回浑噩的壳中，用麻木来抵御这无源之苦。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为何独独流落在这灵山脚下。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无法远离这片圣境投射的阴影。
或许，是因为这里偶尔会有心善的香客，在朝拜灵山之前或之后，施舍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食物？
又或许，是因为这片土地，本身就与他有着某种看不见的、扭曲的联系？
这种联系，在灵山之上，那场盛大的授封仪式进行时，变得尤为清晰和剧烈。
当孙悟空戴上那顶象征“斗战胜佛”的佛冠，感受到那远超金箍的沉重束缚时——山脚下的乞丐，正蜷缩在角落里，试图啃咬一块发霉的干粮。
毫无征兆地，一股强烈的心悸感猛地攫住了他！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了无尽虚空，狠狠攥住了他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用力挤压！
他瞬间窒息，干粮脱手掉落泥泞，双手死死捂住胸口，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剧烈的疼痛并非肉体上的，而是源自灵魂深处，一种被禁锢、被镇压、被强行扭曲的痛苦！
与之相伴的，是那梦中出现的五行山的沉重感，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真的有一座大山，轰然压在了他的真灵之上！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去。
乞丐瘫软在泥地里，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破烂的衣衫，冰冷的寒意渗透骨髓。
他茫然西顾，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悲伤笼罩了他，比饥饿和寒冷更让他难以承受。
而当孙悟空端坐于冰冷莲台，火眼金睛窥见唐僧凡胎中那一缕鸿蒙紫气被灵山根基吞噬的惊天秘密时——乞丐正因之前的剧痛而昏昏欲睡。
恍惚间，他并非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无法言说的感知，“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一片浩瀚无边的金色海洋（他本能地知道那是灵山），其底部深处，一道细微却尊贵无比的混沌紫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游鱼，挣扎着，却无法抗拒地被一股庞大的吸力拉扯、吞噬，融入了那无边的金色之中，消失不见。
同时，一个模糊的、毛茸茸的身影，坐在光芒万丈的顶端，那双眼睛（他感到那双眼睛在看向他，或者说，看向真相）充满了震惊、冰冷，以及一种…一种仿佛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楚！
“啊！”
乞丐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哑叫声，猛地抱住自己的头。
这一次，是尖锐的头痛，如同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穿刺他的脑髓。
一些更加破碎、更加混乱的画面闪过：一只慈祥的手抚摸过他的头顶（是教导？
是安抚？
还是…标记？
），一座古朴的道观，一个背对着他的、模糊的身影（带着一种让他莫名安心的气息），还有…还有一根矗立在波涛深处、定住西海八荒的铁柱子的影子！
这些碎片疯狂冲撞，带来的是几乎让他意识崩溃的剧痛。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无助的呜咽，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仿佛想通过这自残般的行为，将脑袋里那些可怕的东西挤压出去。
过了许久，疼痛才缓缓平息，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那些闪回的景象也如同潮水退去，只留下沙滩上几道模糊的痕迹，无法辨认。
他抬起头，污秽的脸上，那双眼睛因为剧痛和混乱而布满了血丝。
他不懂，完全不懂。
为什么灵山上发生什么，会让他这个山脚下的蝼蚁如此痛苦？
那个毛茸茸的身影是谁？
那些破碎的画面又意味着什么？
这一切是真实，还是他这具破烂身躯产生的癫狂幻觉？
他只知道，每一次那种心悸和头痛袭来，都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这卑微的存在，与那高不可攀的灵山圣境，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那根线，传递下来的不是福祉，不是庇佑，而是沉重的压力、刺骨的冰冷，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剧烈无比的排斥与愤怒！
这种愤怒毫无来由，却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浑噩的躯壳。
他想要咆哮，想要砸碎什么东西，想要冲向那座光芒万丈的山，去质问，去…去打碎那令人窒息的庄严！
但他做不到。
他太弱小了，弱小到连站起来都摇摇晃晃，弱小到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他吹倒。
那点愤怒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现实的冰冷和身体的虚弱无情地扑灭。
他只能蜷缩着，颤抖着，承受着这莫名而来的痛苦，以及痛苦之后更深的迷茫。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灵山在夕阳的余晖中，轮廓更加清晰，也更加遥远。
万丈佛光在暮色中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显得更加神圣、更加不容侵犯，仿佛在宣示着它与脚下这片污浊尘世永恒的距离。
乞丐挣扎着，用尽力气从泥地里爬起，倚靠着那半截残破的土墙。
他抬起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灵山圣境。
霞光披洒在山巅，云蒸霞蔚，梵音隐隐，仿佛真的有永恒的极乐。
而山脚下，暮色迅速变得浓重，寒意升起，蚊虫开始活跃，预示着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他看着那圣境，看着那光芒。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依旧迷茫，被污垢和乱发遮盖的脸上，没有任何清晰的表情。
然而，就在一阵夹杂着寒意的山风吹过，让他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时，一滴浑浊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干涩、布满血丝的眼角滑落。
它划过肮脏的皮肤，冲开一道微小的痕迹，然后滴落，迅速消失在身下的泥泞之中，无影无踪。
乞丐伸出手，茫然地摸了摸自己湿润的脸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流。
只是觉得，那座山，那片光，以及心中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沉甸甸的压抑和细密的刺痛，让他在这个暮色西合的时分，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悲伤。
那滴泪，是他的。
仿佛也是那座山上，某个被光芒笼罩、被佛冠镇压的存在，唯一能流淌下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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