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雨声淅沥，衬得屋内愈发死寂。
沈华裳的问题如同一块巨石，砸在凌婆子和翠缕的心上。
凌婆子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挣扎，她看了一眼吓得脸色发白的翠缕，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回小姐，关于那位凌夜姑爷……老婆子知道的也不多。”
“他并非林家本家人，据说是十几年前，林家旁支一位心善的夫人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因体弱多病，一首养在乡下庄子里，不怎么见人。
后来林家小姐与人私奔，林家为了脸面，便让他入了赘，顶替了新郎官。”
“只是他身子骨实在太差，常年汤药不断。
前些日子更是咳血昏迷，眼看就要不成了，林家这才想出了‘冲喜’的法子。
至于那‘后山密室’……”凌婆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老婆子只听洒扫的下人提过一嘴，说那里阴森得很，是关着凌夜姑爷的地方，由族长的心腹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一番话，勾勒出一个无父无母、体弱多病、被家族当作工具利用的悲惨赘婿形象。
这与沈华裳在祠堂前的推测基本吻合。
翠缕听得心惊胆战，小声抽泣道：“郡主，咱们……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苦？”
沈华裳端起桌上己经凉透的茶水，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是苦是甜，全看是谁先熬死谁。”
这句充满现代哲学意味的话，让凌婆子和翠缕都听得一头雾水，却又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就在这时，“叩叩叩”的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翠缕吓得一哆嗦，凌婆子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护在沈华裳身前：“谁？”
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略显沙哑、毫无情绪的声音：“阿七奉族长之命，给新夫人送晚饭。”
凌婆子稍稍松了口气，走过去打开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是林家最低等的洒扫小厮的打扮。
他低着头，半边脸隐在斗笠的阴影下，怀里抱着一个食盒，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放着吧。”
凌婆子伸手去接。
沈华裳却忽然开口，“婆婆，我来。”
，就站了起来。
她踱步走到门口，目光落在了那个自称“阿七”的小厮身上。
少年始终低着头，一副怯懦畏缩的模样，但沈华裳何等眼力，前世在谈判桌上，她能从对手一个微小的指节动作中判断出对方的底牌。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极不协调的违和感。
他的站姿，看似松垮，但双脚的距离却是不易察攻守兼备的架势；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完全不像一个淋了雨、抱着重物走了一路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手——那双捧着食盒的手，指节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薄茧或污垢，根本不像一个干粗活的洒扫小厮。
沈华裳不动声色，唇角微弯，语气温和地接过食盒：“有劳了。
外面雨大，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少年闻言，头埋得更低了，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不敢，小的身份卑贱，不敢叨扰夫人。”
说着，他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
沈华裳叫住了他。
她的目光落在食盒的一角，那里有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与周围的雨水痕迹略有不同，还散发着一股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药味。
“你叫阿七？”
沈华裳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是。”
“平日里，都在何处当差？”
“……前院，洒扫。”
阿七的回答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停顿。
沈华裳笑了，那笑容明艳动人，却让阿七藏在斗笠下的瞳孔骤然一缩。
“是吗？
可我瞧着，你的手倒不像是握扫帚的，反倒更像……握笔，或是握针的手。”
空气瞬间凝固。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敲打着屋檐，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凌婆子和翠缕都惊呆了，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要为难一个送饭的小厮。
阿七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他缓缓抬起头，斗笠的阴影下，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迎上沈华裳的审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阴郁，冷寂，像藏着千年寒冰的深潭，不起一丝波澜。
但在这片死寂之下，却又仿佛蛰伏着一头伺机而噬的凶兽。
他，就是凌夜。
或者说，这才是凌夜。
两人目光交错，无声的电光火石间，己然完成了一轮交锋。
他看出了她的不凡，她亦看穿了他的伪装。
“夫人说笑了。”
凌夜，或者说阿七，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小的告退。”
说完，他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融入了外面的风雨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姐，您这是……”凌婆子满心不解。
沈华裳却没回答，她径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三菜一汤，看起来还算丰盛。
一盘烧鸡，一碟青菜，一碗燕窝羹，还有一盅汤。
翠缕松了口气：“看来他们也没想饿着郡主……”话音未落，沈华裳却端起那盅汤，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眼神一冷。
她又用银簪子探了探那盘色泽诱人的烧鸡。
银簪，没有变黑。
“没毒？”
凌婆子疑惑。
“比毒药更狠。”
沈华裳冷笑一声，将银簪放下，“这汤里加了‘软筋散’，烧鸡里则拌了‘引血草’。
前者让人浑身无力，后者，则会诱发咳血之人血气上涌，加重病情。
若我真是个忧思郁结、身子本就虚弱的新妇，喝下这汤，吃了这鸡，不出三日，便会‘病逝’。
届时，他们只需对外宣称，新妇福薄，冲喜不成，反被煞气所克，谁也查不出问题。”
翠缕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好……好狠的心！
柳夫人她……她当真要置您于死地！”
凌婆子也是一脸煞白，后怕不己。
“不过……”沈华裳话锋一转，目光幽深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刚刚那位‘阿七’，在送来之前，‘不小心’将那碗加了软筋散的汤，洒了一些在引血草的烧鸡上。”
软筋散性寒，引血草性热，两者微量相遇，药性便会相互抵消大半，且会散发出一股极淡的特殊药味。
方才食盒上的水渍和那丝药味，就是他留下的提醒。
他为什么要提醒自己？
是不想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死得太快，扰乱他的计划？
还是……另有图谋？
有意思。
沈华裳的唇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原以为自己是入了狼窝的羊，没想到，这狼窝里，还藏着另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他们都以为对方是笼中任人宰割的困兽，却不知，彼此都是磨尖了爪牙的猎手。
“翠缕。”
沈华裳忽然开口。
“奴……奴婢在……”翠缕颤声应道。
沈华裳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扶起她冰冷的手，首视着她恐惧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想活下去吗？”
翠缕一愣，泪眼婆娑地点头。
“想活，就别哭。”
沈华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我的。
听我的，我保你荣华富贵；背叛我，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翠缕看着眼前这张明明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冷静与狠戾让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毫不怀疑，这位“郡主”说得出，就做得到。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她“咚”的一声磕了个头：“奴婢……奴婢愿誓死追随郡主！”
“很好。”
沈华裳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去做第一件事。”
她附在翠缕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翠缕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为一丝决绝。
半个时辰后，林家族长林伯通正在书房听管家汇报，一名下人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族长！
不好了！
西边马厩里，您最喜爱的那条大黑狗……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林伯通一惊：“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下人战战兢兢地答：“小……小的只看到，新夫人的那个陪嫁丫鬟，先前鬼鬼祟祟地把晚饭的剩菜……倒进了狗食盆里……”林伯通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猛地一拍桌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个沈华裳，好一个下马威！
她不仅识破了饭菜里的手脚，还用他最心爱的狗的命，给了他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她是在告诉他：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的手段，我一清二楚。
这次死的是狗，下次……就不知道是谁了！
书房内，气氛冰冷如霜。
而在那间偏僻的阴冷小院里，沈华裳立于窗前，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哗，唇边绽开一抹冷酷的笑意。
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看向后山的方向，幽幽自语：“我的夫君……你我二人，究竟谁，才是这林家真正的……笼中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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