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凌朔坐在妹妹床边的地板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像在确认一个脆弱的奇迹。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尘埃，小心翼翼地从凌薇的发间捻起了那根银丝。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永不熄灭的霓虹，将那根头发放在掌心。
它很细，却像一根针，扎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不是衰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是时间在她的生命中发生了错误的坍缩，一个致命的程序错误。
凌朔将头发小心地收进一个密封的样本管，起身穿上外套。
他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妹妹，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冰。
然后，他关上门，再次融入下层区永不停歇的酸雨中。
他没有去诊所。
正规的医疗机构隶属于“创世纪”，任何异常的时间数据都会被立刻上报。
他要去的地方，是藏在拉面馆蒸汽缭ăpadă的后巷里，一个没有招牌的地下诊所。
诊所的主人叫方医生，一个半边脸被粗糙的义体取代的老人。
他的电子眼闪烁着暗红色的光，像一盏永不熄灭的警示灯。
他曾经也是“创世纪”的生物工程师，后来因为“违规实验”被流放到了下层。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凌朔？
你可不像是有闲钱来我这儿做体检的人。”
方医生正在用机械臂给一个断了腿的混混接驳新的合金骨架，空气中混杂着焊药和消毒剂的刺鼻气味。
凌朔没有废话，将样本管放在油腻的金属桌上，推了过去。
方医生瞥了一眼，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他用那只完好的人手拿起样本管，走到一台布满灰尘的光谱分析仪前。
他浑浊的独眼眯了起来，将样本放入分析槽。
“一根头发？”
他咕哝着，但还是启动了机器。
老旧的仪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一道光束扫过样本管。
旁边的显示器上，瀑布般的数据流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一张复杂的波形图上。
诊所里陷入了死寂。
刚才还在呻吟的混混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闭上了嘴。
方医生的电子眼红光急促地闪烁了几下。
他死死盯着屏幕，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转过头，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凌朔。
“这是……‘时间衰竭症’（Time Exhaustion Syndrome）。”
他吐出这个词，声音干涩。
凌朔的心脏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说下去。”
“这不是简单的生命流逝。”
方医生指着屏幕上那条急剧衰减的曲线，“你看这里，她的时间特征正在崩解。
她的身体不再是一个‘容器’，而是一个‘筛子’。
你就算给她注入再多的标准时素，也只会在几个小时内流失殆尽，甚至会加速这个崩解过程。”
“解决办法。”
凌朔的声音冷得像冰。
“没有解决办法。”
方医生摇了摇头，关掉了屏幕。
“这是基因层面的时间缺陷，极其罕罕见。
被记录在案的病例，不超过十个。
所有患者都在确诊后的三个月内……”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己经不言而喻。
“你说的是‘创世纪’的记录。”
凌朔向前一步，逼视着他，“我要听的是你的记录。
你被流放，就是因为你研究过这些禁忌。
告诉我，方医生，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创世纪’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方医生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有一个理论……一个疯狂的理论。
标准时素是从无数个体生命中提取、稀释、标准化的‘成品’。
它能补充生命，但无法修复生命的‘蓝图’。
要想修复蓝图，需要的是最原始、最纯粹的能量……原始时素（Primordial Chrono-element）。”
凌朔替他说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方医生的身体猛地一颤，电子眼死死锁定凌朔。
“你疯了？
那东西只存在于理论和传说里！
就算真的有，也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新方舟的心脏，‘创世纪’总部的时源核心。”
凌朔接话道，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那是自杀！”
方医生低吼道，“那里是全世界防备最森严的地方！
别说进去，你连总部大楼外一百米的警戒区都无法靠近！”
凌朔没有理会他的警告。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刚从老鼠身上拿来的信用点芯片，放在桌上。
“告诉我，她还剩多少时间。”
方医生看着芯片，又看了看凌朔那双毫无波澜却透着疯狂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重新打开显示器，调出另一组数据。
“衰竭是指数级的。
初期很慢，但一旦突破临界点……她的生命会以百倍，甚至千倍的速度流逝。
根据这个样本的衰减率……乐观估计，一个月。
悲观的话，也许只有两周。”
两周。
这个词像一把重锤，砸在凌朔的神经上。
他所有的冷静和伪装，在这一刻几乎要被击碎。
他怀里那管能让下层区的人疯狂的“三个月”时素，此刻成了一个冰冷的笑话。
他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凌朔！”
方医生叫住他，“别做傻事！
你斗不过‘创世纪’的！”
凌朔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然后消失在后巷的黑暗里。
他没有回家。
他走到一座废弃天桥的边缘，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远处那座在云层中若隐隐现的巨塔，它像一个俯瞰众生的神祇，冷漠而威严。
一个月。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灰色交易，在妹妹被宣判的死刑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不能再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打洞，他需要一把能撬开天堂大门的钥匙。
他需要一个幽灵。
一个能穿行于数据之海，无视物理屏障的幽灵。
一个传说。
凌朔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返回方医生的诊所。
他没有敲门，一脚踹开了那扇薄薄的铁皮门。
方医生被吓了一跳，正要发怒，却看到凌朔扔过来一个更重的信用点芯片——这是他这些年积攒的大半身家。
“我买一个名字。”
凌朔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个能带我进‘创世纪’总部的人。
我知道你知道。
别告诉我没有。”
方医生看着芯片，又看着眼前这个像是要与全世界为敌的男人。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电子眼的光芒由红转为暗淡。
“在‘三不管’地带，有个叫‘寂静渡口’的酒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找酒保，点一杯‘幽灵之息’。
然后，自求多福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没人知道‘K’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找到她的人，一半死了，另一半……宁愿自己己经死了。
她从不接受委托，只做她感兴趣的事。
你这是在赌命，凌朔。”
“我早就没什么可输的了。”
凌朔说完，转身离开，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很快被下层区迷离的灯火和冰冷的雨水吞没，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的倒计时，己经和妹妹的生命，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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