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的画廊藏在旧城区的迷宫深处。
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
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浅洼，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这里的时间走得很慢。
与外面那个被算法加速的世界格格不入。
沉重的木门上挂着一只铜铃。
推开时，它会发出沙哑的声响。
像是沉睡之地被惊醒的叹息。
展厅里光线昏沉。
几盏射灯精准地打在画作上，像舞台的追光。
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
这是一种属于手工时代的气味。
林澈站在门口，适应着室内的昏暗。
他的西装与这里格格不入。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一眼就看到了林星。
她站在展厅中央，被几幅巨大的画作包围。
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服，像战士的铠甲。
头发随意挽成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她正对几位观众讲解着什么，手势有力。
看到他进来，她的目光短暂地掠过。
没有停留，没有问候。
像看一个陌生人。
林澈走向最近的一幅画。
画布上是一片燃烧的田野。
金色与血色交织，扭曲的麦穗像挣扎的手臂。
笔触狂野，颜料厚得几乎要滴落。
每一刀刮痕都充满愤怒。
标题叫《丰收祭》。
“喜欢吗？”
林星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挑衅。
“很…强烈。”
他斟酌着用词。
“强烈？”
她轻笑，“你们实验室的AI能画出这个吗？”
她指着画布上一处纠结的色块。
“它能在三秒内生成一千幅‘表现主义’作品。
色彩、构图、笔触，完美符合数据库里的经典范例。”
她的手轻轻拂过画面，像在抚摸活物。
“但它永远画不出这个。”
“为什么？”
“因为这里面的每一笔，都是我的血。”
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发亮，“我画它的时候，刚得知爸爸要被医院‘优化’。”
“我愤怒，我无助，我把所有情绪都泼在了画布上。”
她转向林澈，目光如刀。
“AI没有父亲，它不会因为亲人的失业而愤怒。
它没有童年，不会在麦田里追逐过蜻蜓。
它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失去’。”
“它拥有的，只是数据。
冰冷的数据。”
林澈沉默。
他看着那片燃烧的麦田，突然理解了妹妹的愤怒。
一个戴着智能眼镜的观众走近。
镜片上的蓝光在昏暗中闪烁。
“林小姐，”他的声音经过处理，毫无起伏，“您的《丰收祭》色彩分布集中在暖色调，但情绪波动值只有7.3。
根据数据库，真正的愤怒作品应该达到8.5以上。”
他抬手在空中虚点，调出一个数据面板。
“看，梵高的《麦田群鸦》情绪值高达9.2。
您的作品，还不够痛苦。”
林星笑了。
那笑容冰冷而锋利。
“请问，您测量过自己的痛苦吗？
给它打过分数吗？”
观众愣了一下。
“我的系统可以分析生理指标，推断情绪状态…那就请分析一下，”林星打断他，“我现在想把你扔出去的情绪值是多少？”
她上前一步，工作服上的颜料蹭到了对方整洁的外套上。
“现在，请离开我的画廊。
这里不欢迎用数据衡量灵魂的人。”
观众后退一步，皱了皱眉。
“不可理喻。”
他转身离开，镜片上的蓝光熄灭。
林星转向林澈。
“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们要的未来。
一个所有东西都要被量化、被分析、被打分的地狱。”
林澈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陈博士的消息总是准时得像个机器。
“雅典娜项目启动会议。
明早九点。
顶层会议室。
这将改变一切。”
他收起手机，感觉那块金属沉甸甸的。
“你的未来在召唤了？”
林星问。
她的声音里突然没有了刚才的锋利，只剩下疲惫。
“那不是我的未来。”
他说。
“那是什么？”
“是…很多人的未来。”
“包括爸爸的吗？”
她问得首接。
林澈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他走到另一幅画前。
这幅画叫《脉动》。
无数扭曲的人形在画布上挣扎。
色彩浓烈得几乎要溢出画框。
中心是一团混沌的光，像心脏，又像胚胎。
笔触粗糙而有力，每一笔都充满原始的冲动。
“知道我为什么坚持用油画吗？”
林星跟过来。
“为什么？”
“因为需要时间。”
她说，“每一层颜色都要等它干透，才能继续下一层。
在这等待的时间里，我会思考，会改变主意，会被意外效果惊喜。”
她的手轻轻抚过画面。
“你看这里的紫色，本来是蓝色。
但我等它干的时候，改变了主意。
于是蓝色变成了紫。”
“这种偶然，这种时间的沉淀，是你们那些即时生成的AI作品永远不可能有的。”
她看着哥哥。
“你们追求效率，追求即时满足。
但有些东西，注定需要时间。
就像爸爸做一台手术，就像我画一幅画，就像…就像一个人长大。”
林澈轻声接上。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对。
就像一个人长大。”
展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大多是年轻人，穿着随意，眼神里带着这个时代少见的桀骜。
他们围在林星的画前，激烈地讨论着。
“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AI生成的那些垃圾，全是套路！”
“它们永远不懂什么是真实的情感！”
林澈站在人群外围，像个误入异域的游客。
他突然意识到，这里不仅是画廊。
这是一个避难所。
收容那些不愿被算法同化的灵魂。
林星被崇拜者包围，脸上终于有了真正的笑意。
那是在她的画作前才会有的光彩。
一个年轻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
“林小姐，我能…摸摸您的画吗？”
林星笑了。
“当然。”
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脉动》上。
“我能感觉到…”她闭着眼，“温度。
生命的温度。”
她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谢谢您。
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东西是…活的。”
林澈看着这一幕，胸口发紧。
他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完美无瑕的数据曲线。
它们精确，它们优雅，它们永远不会让人流泪。
林星的终端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她皱眉查看。
“版权保护警报。
有三个AI正在深度学习我的画风。”
她熟练地操作着。
“每次都要手动设置防护。
烦死了。”
“不能自动屏蔽吗？”
林澈问。
“可以。
但那样也会屏蔽真正来看画的人。”
她收起终端，“我不想像你们一样，把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排除在外。”
她走到一幅小画前。
画上是一个男孩的背影，站在麦田里，望向远方。
标题是《望》。
“记得吗？”
林星轻声说，“小时候，爸爸带我们去郊外的麦田。”
林澈点头。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父亲脱下白大褂，像个孩子一样在田埂上奔跑。
他教他们辨认不同的麦子，告诉他们每一种的习性。
“看，”父亲指着远方，“这片土地，养育了我们几千年。
现在，他们要把它变成数据中心的机房。”
那时的林澈不懂父亲的忧伤。
他觉得数据中心很酷，代表着进步。
现在，站在妹妹的画前，他突然懂了。
那不仅是一片麦田。
那是一个民族的血脉，是文明的根。
而他们这一代人，正在亲手斩断这些根。
为了一个更高效、更清洁、更完美的未来。
“爸爸很久没笑了。”
林星说。
“自从医院引进那台‘医神’后，他就变了。”
“上周，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理几十年来的手术笔记。”
“他说，这些迟早会被当成废纸扔掉。”
她的声音哽咽。
“但那是他一生的心血啊。”
林澈从未见过妹妹如此脆弱。
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倔强的小女孩。
举着被颜料弄脏的手，宣称要画下整个世界。
而现在，她的世界正在崩塌。
被他们这样的人，以进步之名。
展厅的灯光暗了下来。
射灯的光芒更加集中，像一个个孤岛。
画作在光影间呼吸，仿佛有了生命。
林澈的手机再次震动。
陈博士发来了会议资料。
《雅典娜项目：迈向人类2.0》扉页上写着项目宗旨：“消除人性的低效与错误，创造完美新世界。”
他关掉屏幕。
那行字却烙印在脑海里。
消除。
错误。
完美。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刺向展厅里的一切。
刺向妹妹的画，刺向父亲的手术刀，刺向麦田里的那个下午。
他突然感到窒息。
“我要走了。”
他说。
林星看着他，目光复杂。
有失望，有理解，还有一丝不舍。
“明天…我会去开会。”
他说。
她的眼神暗了下去。
“但我不会忘记，”他轻声说，“这片麦田。”
他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铜铃再次响起，像是在送别。
外面，霓虹闪烁。
无人车悄无声息地滑过。
巨大的全息广告展示着最新款的AI伴侣。
“完美陪伴，永不让你失望。”
一个清洁机器人正在清扫落叶。
它的动作精准，每一片落叶都被准确捕获。
没有任何遗漏，没有任何错误。
完美得令人绝望。
林澈抬头，望向城市上空。
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
只有无数无人机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组成流动的光网。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们去山顶看星星。
“看，北斗七星。”
父亲指着天空，“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它们找到方向的。”
“现在呢？”
小林澈问。
“现在…”父亲叹了口气，“我们有了GPS。”
那时的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叹气。
现在，他懂了。
他们得到了精确的坐标，却失去了整片星空。
就像他们即将得到完美的人生，却失去了作为人的全部意义。
他拿出手机，点开会议资料。
“雅典娜项目第一阶段：脑机接口与AI共生。”
“目标：消除情绪波动，提升认知效率。”
“预计效率提升：300%。”
他闭上眼睛。
父亲紧握的拳头。
妹妹燃烧的画作。
麦田里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一切，都要被“消除”吗？
明早九点。
顶层会议室。
他将做出选择。
不是为了父亲，不是为了妹妹。
而是为了那片即将永远消失的星空。
他迈开脚步，融入人群。
像一滴水，汇入钢铁的洪流。
没有人知道，这滴水即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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