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带来的“喜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短暂地激起涟漪后,留下的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另一种喧嚣所取代。
静思园,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凌府某种意义上的“焦点”。
嫡母孙氏果然“言出必行”。
王嬷嬷走后不到半日,便有府里的管事领着几个粗使婆子和丫鬟,开始“收拾”静思园。
说是收拾,更像是某种程度的监视和管控。
破旧的窗棂被草草修补,漏风的门缝塞上了布条,屋内添置了几件半新不旧的家具,换上了颜色稍显鲜亮、但质地依旧普通的帐幔和被褥。
甚至连每日的饭菜,都从原先的难以下咽,提升到了普通下人伙食的标准,偶尔还能见到几片薄薄的肉片。
这一切变化,看似是待遇的提升,落在凌薇眼中,却如同给即将献祭的羔羊披上华美的绸缎,更显讽刺和残忍。
她知道,这不是关怀,这是为了确保“货物”在交付时,能有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卖相,不至于太过丢凌府和镇北侯府的脸。
那些新来的丫鬟婆子,表面恭敬,眼神却带着打量和疏离,行动间透着一股敷衍。
她们的主要任务,似乎就是确保凌薇安安分分地待在院子里,按时吃饭、吃药,不出任何岔子。
连春桃,都被她们有意无意地隔开,很难再像以前那样,与凌薇说些体己话。
凌薇变得更加沉默。
她依旧每日坐在窗边,看着那株老槐树,或是翻阅那几本佛经,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经抽离了这具躯壳。
她知道,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权势和既定的安排面前,都是徒劳。
嫡母绝不会允许这桩婚事出现任何意外,镇北侯府更不是她能反抗的存在。
期间,孙氏假惺惺地来看过她一次。
穿着雍容华贵的命妇服饰,环佩叮当,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静思园简陋的屋子里,如同孔雀误入了鸡窝。
她用帕子掩着鼻,说了些冠冕堂皇的“教诲”,无非是让她谨守妇道,出嫁后好好伺候世子,为凌家争光云云。
凌薇自始至终低眉顺眼,机械地应着“是”,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太医也果然被“请”来了。
一位胡子花白、神情淡漠的老者,隔着丝帕替凌薇诊了脉,开了几副温补的方子,说是调理气血,以备婚期。
那药比之前苏嬷嬷送的更苦,喝下去后,身体依旧会泛起一阵虚软。
凌薇己经麻木了,无论是补药还是毒药,于她而言,区别不大。
她只是机械地活着,等待那个最终审判日的到来。
她甚至开始尝试绝食,用最消极的方式反抗。
但仅仅饿了两顿,孙氏便派来了更严厉的婆子,强行给她灌下参汤和米粥,并恶狠狠地警告她,若再寻死觅活,便让春桃替她受罚。
看着春桃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凌薇终于还是放弃了。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却不能连累这个前世因她而死的无辜丫头。
绝望,如同藤蔓,将她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
唯一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恍惚觉得,窗外似乎有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
不是风雨声,更像是……有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但当她凝神去听时,又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她只当是自己精神过于紧张产生的幻觉。
时间,在这种压抑而紧绷的气氛中,一天天流逝。
窗外的老槐树,叶子渐渐由嫩绿转为深绿,天气也愈发暖和起来。
而婚期,也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
终于,到了下月初七,婚礼的前一天。
凌府张灯结彩,仆人们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虚假的喜庆。
唢呐和锣鼓声从早到晚地排练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一份份丰厚的嫁妆被抬进抬出,展示着凌家的“体面”,虽然谁都知道,这些大多只是充门面,真正的好东西,绝不会给一个庶女。
凌薇被几个婆子按在妆台前,试穿那套赶制出来的大红嫁衣。
嫁衣的料子算不上顶好,但刺绣繁复,颜色刺目,穿在她单薄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极不合身。
凤冠霞帔沉重地压在头上,缀满的珍珠和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却照不亮她眼中丝毫神采。
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死寂、被包裹在一片猩红中的自己,只觉得像一个被精心装扮后,即将送上祭坛的牲品。
“好了,真是人靠衣装,三小姐这么一打扮,还真是有模有样呢。”
一个婆子假意奉承着,语气却带着轻慢。
凌薇闭上眼,不愿再看。
初八,黄道吉日,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凌薇就被从床上拉起来,沐浴、绞脸、上妆、梳头……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一群陌生的丫鬟婆子摆布着。
她们在她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她病态的苍白和眼底的青黑,画上精致的妆容,点上朱唇。
可无论多么艳丽的色彩,都无法给这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增添半分生气。
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响起,迎亲的队伍来了。
镇北侯府果然权势滔天,即便新郎是位“残疾”世子,排场依旧极大,聘礼和仪仗摆满了凌府门前的长街,引得无数百姓围观。
在一片喧闹和虚假的祝福声中,凌薇被蒙上了大红盖头,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她被两个有力的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或者说几乎是架着,完成了拜别父母(她甚至没看清所谓“父母”的表情)的仪式,然后被塞进了那顶装饰得花团锦簇、却如同移动囚笼般的八抬大轿。
轿帘落下的瞬间,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
轿子被稳稳地抬起,开始有节奏地颠簸前行。
每一下颠簸,都像是敲打在凌薇紧绷的神经上。
她死死地攥着手中象征“平安”的苹果,指甲几乎要掐进果肉里。
盖头下,她只能看到自己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以及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她不知道轿子走了多久,经过了哪些地方。
她的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前世裴珏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是诏狱中想象出来的血腥画面,是那杯鸩酒入喉的灼痛……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更加喧闹的人声、鞭炮声和乐声。
轿帘被掀开,刺眼的光线透过盖头隐约透入。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从轿中牵引出来。
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温度低得惊人。
凌薇浑身一颤,几乎要软倒在地。
她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就是裴珏。
接下来的仪式,凌薇全程如同梦游。
她像个失了魂的偶人,被牵引着跨火盆、拜天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她只能感受到身边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强大而冰冷的压迫感,以及他走动时,那轻微但清晰的、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她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看似喜庆的宾客目光中,隐藏不住的探究、怜悯、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这场婚礼,于他们而言,恐怕更像是一场荒诞的戏剧。
仪式终于在一片复杂难言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凌薇被送入了新房。
新房里,红烛高燃,到处张贴着大红喜字,锦被绣褥,奢华精致,与静思园的破败判若云泥。
但这满室的喜庆,却暖不透凌薇如坠冰窖的心。
她僵硬地坐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她自己因为恐惧而无法抑制的、急促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上煎熬。
凌薇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惊跳起来。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丫鬟婆子轻巧的脚步声,也不是宾客喧闹的嘈杂声。
那脚步声,沉稳,缓慢,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是轮椅碾过地面发出的声音,夹杂着木质构件轻微的摩擦声,以及……一种金属机械运转的、极细微的“咔哒”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步都重重地敲击在凌薇的心房上。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来了……他终于来了。
“吱呀——”一声,新房那扇沉重的、雕花精美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清冷的、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酒气,率先涌了进来。
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操控着轮椅,进入了房间。
尽管隔着盖头,凌薇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刺骨、如同实质刀锋般的视线。
那视线充满了审视、讥讽,还有那她早己预料到的、刻骨的恨意。
轮椅碾过铺着红毯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停在了床前。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凌薇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失态。
然后,她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是盖头被猛地掀开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凌薇不适地眯了眯眼。
适应了光线后,她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裴珏。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却丝毫无损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不再是记忆中少年时的明亮飞扬,而是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熟悉的恨意,以及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疯狂的复杂情绪。
他的唇线紧抿,勾勒出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冰冷得如同寒铁,猛地扼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凌薇。”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酒后的醺然,但更多的,是浸入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敲打在凌薇的耳膜上,“装出这副楚楚可怜、清纯无辜的模样给谁看?”
他的指尖用力,凌薇感到下颌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
“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嫁入镇北侯府吗?”
他凑近她,温热的呼吸混合着酒气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你那些肮脏龌龊的把戏,前世今生,我一清二楚。”
凌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寒和一片空白。
他……他说什么?
前世今生?!
他也重生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猛烈的惊雷,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和伪装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从一开始,她的挣扎,她的恐惧,她的赎罪愿望,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场可笑拙劣的表演!
他什么都知道!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笼中挣扎的猎物,等着她自投罗网!
巨大的惊恐和绝望让她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
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清晰地倒映出她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容颜。
完了。
她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她认命地闭上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等待着他的报复,他的怒火,他施加给她的、她应得的惩罚。
或许是掐死她,或许还有更残忍的手段。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扼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捏碎她的骨头。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来临。
下巴上的钳制反而松了些许。
然后,她听到一声极低的、近乎叹息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和决绝,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但这一世,凌薇,你逃不掉了。”
话音未落,他滚烫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惩罚般的力度,猛地烙印在她因为惊惧而微微颤抖的冰凉的唇上,堵住了她所有未出口的哀求、辩解,或是绝望的呜咽。
红烛依旧噼啪作响,爆出一朵妖异的灯花。
崭新的凤冠被毫不怜惜地拂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珠翠滚落一地。
大红的帐幔被扯下,遮住了床榻间挣扎扭动的身影,和那被强行吞没的、细碎如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长夜漫漫,红烛燃泪,如同凌薇眼中流不出的绝望。
修罗,己然临门,而她,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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