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白肉的热气裹着油香漫在屋里,暖融融的温度裹着人。
林巧云夹着一块浸满汤汁的白肉,刚放进嘴里,那股熟悉的咸鲜还在舌尖散开,就听见姑姑忽然开口:“巧云啊,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她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桌角的搪瓷盘上 —— 那盘子边缘有个小缺口,是她小时候端着跑,没留神摔在楼道里磕出来的。
“就是想回来看看,” 林巧云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再过几天,就是爸妈的忌日了。”
姑姑点点头,目光扫过门口那片空着的区域,仿佛还能看见以前书砚来做客时,笑着换鞋的模样。
她指尖在磨得发亮的桌布上轻轻划了下,轻声问道:“书砚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这话像阵微凉的风,悄悄吹进林巧云心里。
她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腹蹭过竹筷上细密的纹路,垂下的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
脑子里飞快转着措辞,离婚的事绝不能现在说,姑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消息。
两秒的沉默里,碗里的热气慢慢拂过指尖,她才慢慢抬眼,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他公司最近接了个海外项目,前期筹备要盯着,实在抽不开身。”
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还特意跟我说,等忙完这阵,下次一定跟我一起回来,好好陪您唠唠家常。”
姑姑了然地 “哦” 了一声,手里的筷子却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你当年还是个趴在桌边写作业的小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写一会儿就抬头问我‘姑,我爸妈啥时候回来’,现在都成了从国外回来的人了。”
她往林巧云碗里夹了个鼓囊囊的饺子,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感慨,“说起来,你也算好命。
要是你爸妈没走,你也不能跟书砚去国外,哪能见着那么大的世面。”
话音刚落,姑姑忽然抬眼望向窗外,目光越过积着雪的窗台,落在远处那面斑驳的墙上 ——“东北振兴” 西个红漆大字早就褪得发暗,边角处的漆皮卷着边,墙面上还裂了道长长的缝,雪沫子从缝里钻进去,像是给字镶了圈白边。
她收回目光,语气又软了些,带着点无奈:“你说不定还跟你弟弟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小县城里,守着这老楼过日子,每天就想着柴米油盐。”
“妈!”
正低头扒饭的李伟立刻抬起头,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脸上带着点不服气,“我这不是为了照顾您嘛!
您年纪大了,血压又不稳定,身边离不得人,总不能让您一个人守着老楼,万一有个啥事儿,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吧?”
姑姑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弯,带着点笑意:“就你嘴甜!
我用你照顾?
我自己能买菜能做饭,上个月还自己去医院拿药呢,硬朗着呢!”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往李伟碗里夹了块炖得软烂的排骨,“快吃你的,堵不上你的嘴,吃饭都不老实。”
李伟嘿嘿笑了两声,拿起排骨啃得香,含糊着说:“那不一样,有我在,您不省心嘛。”
林巧云看着姐弟俩拌嘴,嘴角轻轻弯了弯,心里的沉郁像被暖风吹散了些。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米粒混着酸菜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可姑姑说的 “好命” 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 若不是父母早走,她或许不会远走他乡,不会嫁给书砚,可那些在国外的日子,夜里躺在暖烘烘的卧室里,想起父母的模样,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重要的东西。
哪有什么 “好命”,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漂泊,从这个小城,漂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
姑姑见她没说话,只低头吃饭,又软了语气,放缓了语速:“姑不是说你弟弟不好,他孝顺,是我这辈子的依靠。
我就是觉得,你能出去见世面,能过不一样的日子,是福气。
你看这楼,这县城,多少年了也没大变化,那墙裂了补、补了裂,刷了新漆又掉,跟咱们这日子似的,熬着呗。”
“妈,这几年县城也在变,去年还修了新公园呢,有健身器材,还有小亭子,晚上好多人去散步。”
李伟又插了句嘴,手里拿着排骨啃得满手油,“再说了,守着家怎么了?
您在这儿,家就在这儿,我出去干啥?
外面再好,也没您做的酸菜白肉香。”
姑姑没再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李伟的手背,眼里藏着化不开的暖意。
她转头看向林巧云,语气柔得像小时候给她梳头发时那样:“其实你爸妈啊,都是实诚人。
当年咱们都在纺织厂上班,你爸是机修工,手上总带着股机油味,洗都洗不掉,可干活最认真,厂里的机器不管坏得多厉害,只要他去琢磨,准能修好。
有次车间的机器半夜坏了,他裹着棉袄就往厂里跑,修到天亮才回来,冻得鼻子都红了,也没说一句累。”
“你妈是细纱车间的,说话轻声细语的,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厂里谁有难处,她都愿意帮一把。
张婶家孩子小时候没人带,你妈每天提前半小时去上班,帮着看孩子;李叔家经济紧张,你妈总把家里的菜分给他家一些。”
姑姑说着,指了指门外,声音轻了些,“这老楼,当年就是厂里分的福利房。
你爸妈那间比我这大两平米,因为你爸连续三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领导特意批的。
那时候咱们楼多热闹啊,晚上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楼道里全是炒菜的香味,你爸妈总把煮好的玉米、蒸好的红薯,给邻居家的孩子送过去,你还跟在后面哭,说‘爸妈偏心’。”
林巧云靠在椅背上,听着姑姑的话,眼前好像真的出现了那些画面 —— 父亲穿着沾着机油的工作服,蹲在楼道里帮邻居修自行车,阳光落在他微驼的背上;母亲坐在桌边,手里织着粉色的毛衣,时不时抬头看看趴在一旁写作业的她,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温柔的光。
那些模糊的、快要被遗忘的记忆,在姑姑的描述里,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像老电影里的片段,一帧一帧在脑海里回放。
“他们俩啊,一辈子没跟人争过什么,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把你平平安安养大。”
姑姑声音轻轻的,眼眶也有些泛红,“要是他们能看到你现在这样,能看到你还记得回来给他们上坟,肯定也高兴。”
林巧云听着姑姑的话,眼眶慢慢红了,鼻尖也泛着酸。
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父母的样子: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亮闪闪的先进工作者徽章,下班后总爱把她举过头顶,让她够院子里梧桐树上的叶子;母亲坐在阳台的小竹凳上,手里拿着毛线针,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温柔得像春天的风。
那些记忆像老照片一样,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模糊却温暖,眼泪没忍住,顺着眼角往下掉,砸在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混进浮着油花的汤里。
“都怪姑,好好的提这些干什么。”
姑姑赶紧抽了张纸巾递给她,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哄小时候的她,“快擦擦眼泪,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你难得回来,姑给你做了好多你爱吃的,多吃点,补补身子。”
李伟也在一旁劝,语气里带着几分笨拙的温柔:“姐,我妈就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舅舅舅妈以前的房子,我妈每周都去打扫,窗台上还摆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个陶瓷娃娃,一点灰都没有。”
林巧云点了点头,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指尖还带着点发烫的温度。
她拿起筷子,慢慢夹起一块酸菜白肉,熟悉的咸香在嘴里散开,暖得从舌尖一首热到心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可屋里的暖,却像一张温柔的网,把她紧紧裹住,让她觉得,不管走多远,这栋老楼里的烟火气,永远都是她的根。
饭后的雪小了些,风却还带着刺骨的凉。
李伟拎着林巧云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落在斑驳的墙面上,映出经年累月的划痕 —— 有几道浅印,还是林巧云小时候骑着玩具车蹭出来的。
“到了。”
李伟停在三楼靠东的一扇门前,从兜里掏出钥匙串,哗啦哗啦响了好一阵才找到对应的那把。
锁芯 “咔嗒” 一声转动,门推开时扬起细尘,混着老木头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林巧云站在门口,脚像被钉住了似的。
屋里的摆设和她 13 岁出国前几乎没差:靠墙的旧衣柜还是母亲亲手刷的奶白色漆,柜门上贴着她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塑料贴纸的边角己经卷了边,却还牢牢粘在上面;靠窗的书桌是父亲亲手打的,桌面边缘被磨得发亮,右上角还留着她用铅笔刻的 “云” 字;书桌上摆着的铁皮文具盒,里面还装着半截铅笔和一块裂了纹的橡皮,都是她当年没带走的东西。
阳光透过积着薄雪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光斑。
林巧云慢慢走进去,指尖轻轻拂过书桌表面,冰凉的触感里好像还藏着当年的温度。
窗台下新装的银灰色暖气片静静立着,和周围的旧物有些脱节,墙皮上还留着几个细小的螺丝孔,是当年那台墨绿色铸铁暖气片留下的痕迹,像旧时光里没被抹去的印记,悄悄提醒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切。
她目光在上面顿了两秒,又快速移开 —— 那片区域,总让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冰冷的场景。
“我妈每周都来擦,屋里啥都没动过,跟你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李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怕惊扰了这屋里的安静。
林巧云没说话,记忆像被打开的闸门,猛地涌了出来 ——13 岁那年的冬天,和今天一样冷,雪也下得这么大。
那天她被陈书砚的妈妈邀请去家里吃饭,陈家的暖气暖得她脸颊发烫。
陈书砚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她刚放进嘴里,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还有姑姑带着哭腔的喊声:“巧云!
巧云!
你快跟我走!
你爸妈…… 你爸妈出事了!”
她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筷子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
姑姑拉着她的手往外跑,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姑姑的哭声混着风声,她一句也没听清,只知道跟着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喘不过气。
等回到家,推开门的那一刻,她看见的就是倒在餐桌上的父母。
父亲趴在桌边,手里还攥着没包完的饺子皮,母亲歪在椅子上,嘴角带着一丝乌紫的血迹。
桌子中央摆着半盘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捏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一小碟醋,都是她爱吃的。
屋里的东西都好好的,衣柜没乱,书桌没动,连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都还搭在沙发上,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窗台下 —— 那台墨绿色的铸铁暖气片,不见了。
原本放着暖气片的地方,只剩下一块空白的墙面,墙皮上还留着几个细小的螺丝孔,像突然缺了一块的拼图,刺得她眼睛生疼。
后来警察来勘察,在饺子里检出了老鼠药,又在抽屉里找到空药瓶,最终认定父母是吃下带药的饺子 —— 是自杀。
那时的她,才 13 岁,根本不懂 “自杀” 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暖气片会突然消失。
她只知道,疼她的父母不会再醒过来了,不会再在冬天把她的手揣进怀里暖着,不会再在她放学回家时端出热乎的饭菜。
她拉着姑姑的手,一遍遍地问:“姑,爸妈为什么不想要我了?
他们是不是嫌我不听话?
还有那暖气片,去哪了啊?”
姑姑只是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后来她被姑姑接去家里住,夜里总躲在被子里哭。
她想不通,前一天还笑着跟她说 “等周末带你去买新毛衣” 的父母,怎么突然就丢下她走了?
他们明明那么爱她,怎么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离开?
还有那消失的暖气片,是和父母的离开有关吗?
那些日子,她看着窗外的雪,总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冷的,心里的疑惑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缠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姐?
你没事吧?”
李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林巧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指尖己经冰凉,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手背上。
她赶紧擦了擦,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想起点以前的事。”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
里面还挂着父母当年穿的衣服:父亲的蓝色工装,母亲的碎花棉袄,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一层,放着一个红色的布包,里面装着父母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还有一张她和父母的合影。
照片上的她坐在父母中间,笑得一脸灿烂,父亲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母亲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月季花,背景里,窗台下的墨绿色暖气片还好好立在那里,泛着温暖的光。
“当年你爸妈多疼你啊。”
李伟走到她身边,看着照片,声音也软了些,“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生病,你爸每天早上都骑着自行车送你去医院,回来还得去厂里上班;你妈总给你织毛衣,晚上我起夜,还能看见你家的灯亮着,她还在织。”
林巧云握着照片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出青白。
如今的她,早己知道父母自杀的缘由,也隐约猜到暖气片消失的真相,可每当想起 13 岁那年的自己,想起当时满心的不解与惶恐,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酸涩。
她看着照片里父母温柔的笑容,轻声呢喃:“我知道你们是不得己,可当年的我,真的好怕…… 也好想知道,那时候的你们,到底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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