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都城，从不因天晴天雨打折一点热闹，哪怕是骈肩叠背、臭烘烘的鸡肋巷，也自有一股让人生出逃离又舍不得的市井芬芳。
陈一瓢的摊子，就摆在这鸡肋巷的第三块歪斜青石旁。
铁锅里油光翻滚，豆腐煎得吱吱作响，冒着一股远胜官帽可亲的香气。
他一手持锅铲，一手掐着腰，朝躲在一旁撅着嘴的王秀才挤了挤眼：“秀才哥，你若真中了状元，咱这豆腐摊可得立马挂牌‘状元首荐’，让你当祖传名人堂。”
王秀才捧着一摞发黄诗稿，苦着脸吸溜凉气，似是坐垫上扎了根针：“你呀，还是先想想待会旺财牙上的葱花怎么下得去嘴！
你这豆腐，别是昨天翻锅剩下的？”
一瓢一拍胸脯：“昨日的只留给自己，秀才您吃的，可是今朝头炉。
再说咱燕国太平盛世、百姓自在安逸——除了税多点、差役催急点、一日三台本得拼着跪听点，咱可没啥不快活的！”
他刚说完，“嘣”地一声，锅里溅起一滴热油，顺手擦去，歪头冲等候己久的小泥娃们喊：“诸位小爷，再嘈杂也挡不住你们的嘴——先报菜名还是先喊爹？”
看似调侃，倒惹得一轰子小孩子笑翻天。
锅盖一开，香味再扬，隔壁卖麻花的胡三娘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陈一瓢正忙，忽然一双精致虎头靴探到摊边，随即一道怒气斑斓的嗓音破空而来：“是谁昨日拧走本少爷的青花钱袋？”
众人齐刷刷噤声，转头，见来人一袭锦衣，却打扮得比卖油郎还俗气。
此人名叫郁三郎，是本地郁家的纨绔公子，平日仗着爹是县丞，专好在市井调皮捣蛋。
今儿看来是倒霉鬼寻了冤主。
陈一瓢斟酒不误磨刀，倒也没慌乱，笑呵呵捧了锅柄一礼：“三郎爷，咱小摊儿，连狗都认得，昨日还请您坐席，怎么今儿倒攀上跑堂了？”
郁三郎蹙眉扫了锅：“少来虚话，钱袋子在谁手上？
你莫不是眼快手疾，偷着掖了？”
“咱卖豆腐的手净得连狗都嫌没肉，”陈一瓢擦了擦手，朝摊边的麻花胡三娘眨眨眼，“狗见了都想上来亲俩口子。”
人群爆笑，气氛稍缓。
郁三郎没好气：“要笑你笑去，今天不还钱袋，可别怪我报官！”
一瓢忽然正色：“三爷，您且别忙撂狠话，钱袋自有来处，咱这里铜板混着花、生意邻舍个个清楚。
倒是三爷进城楼近几日，那一串钱袋可是青花玲珑扣、玉纹山河？
昨日午后于东桥头掉落，被小乞丐捡去，半道嘴馋咬着尝了个铜味，忙不迭塞进锅灰里。
我今早摆摊，拾得那锅灰团，钱袋还在锅边挂着。”
说罢，灵巧地从灶台后一抖，拉出黏着锅灰的破钱袋，昂头递上：“三郎瞧着酒香豆味是否合盘价，说不得锅灰里还多生些花头。”
众看客一时无语，郁三郎接过钱袋，恼羞成怒，却也无话可说，只狠狠一瞪：“你个嘴精滑头，不许再挪揄本少爷！”
脚下一跺，甩袖而去。
等郁三郎走远，王秀才吐舌头道：“一瓢哥，今儿算你滑头转运，那混账生怕朝堂都让他家占了。”
一瓢拍胸口：“朝堂？
那地方，咱只认锅台大如天，错把官印当糖吃，不小心舌头都得蛀光！”
大家哈哈大笑。
正嬉闹间，忽听街口吆喝声骤起，随之涌入西五名身着皂衣的捕快，腰刀明晃晃闪着寒光，清一色高头大马，气势汹汹。
为首捕头人未到声先到，带着东北风般首接了当：“市井陈一瓢，涉嫌聚众滋事、招惹权贵，快随我等回衙门听问——哪位是陈一瓢？”
众人一哄而散。
王秀才惊得手中诗稿掉了一地，“一瓢哥，这、这……”陈一瓢忙将锅铲塞进灶下，整了整衣衫，咧嘴一笑，朝捕头拱拱手：“兄台莫急，小民卖豆腐，家无余银，有事您请明说。”
捕头无意多言，冷着脸示意两名手下挟上陈一瓢，行至队头时，只见街尾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青油小轿。
轿帘微拢，一道锐利目光自缝隙中扫射过来。
陈一瓢敏感地捕捉到那目光，心头一紧。
轿中之人正是今晨由府尹指派亲查此案的钟灼华。
只见他指尖轻敲膝头，语调冷静：“将此人带来。
何事闹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一个豆腐贩子，也能搅动这潭死水？”
捕快拖着陈一瓢至轿前。
陈一瓢不卑不亢，微微一笑，抱拳道：“小人陈一瓢，卖豆腐的，今儿一早只与锅灰斗嘴，至于什么权贵斗争，都是乡邻们给看热闹添了油。”
钟灼华让捕快退下，上下打量陈一瓢：“听说你手快嘴巧，一朝惹祸自有法子圆场。
既然如此，你便替我解一道难题——昨天郁三郎的钱袋失于东桥头，而你又拾得一只，怎么保证不是你偷而后还，反成街头义士？”
陈一瓢呵呵一笑：“郁三郎的钱袋做工粗糙，吊坠的青花釉早就磨了，且袋里有两锈钱和一粒蚕豆。
小人若果手巧，岂会贪那两锈钱，连豆腐都买不到半块。”
钟灼华微微颔首，“有点意思，”又问：“既然如此，你可愿入内堂一叙？”
众捕快都以为他要治罪，未料钟灼华话锋一转，竟邀至府内。
这一问，市井众人纷纷低声议论，有人羡慕，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担心，一如王秀才那一脸青黄交错的表情。
随后衙门人马齐开，一瓢笑着谢过远处捏汗的王秀才，回身又对胡三娘眨了眨眼。
“摊子还请嫂子看着点，等我回来再攒那油锅钱，”说着，被捕快小心押送着往府内而去。
市井的热闹没有因这段子落幕而冷却，风言风语很快传遍巷口：“豆腐陈一瓢要发达咯，这一去，莫说锅台，就连朝堂也要多等一员小将！”
午后阳光下，青石巷子显得格外清新。
王秀才拾起诗稿，胡三娘擦拭锅铲，小泥娃们围着锅台嘁嘁嚓嚓打嘴架。
而巷子的那一头，府门高悬、红栏金锁，注视着一瓢的背影渐行渐远。
陈一瓢边走边打量满街光景，心里盘算着油钱、锅盖和衙门的猫腻——他的命，乍一看像锅里翻飞的豆腐，软趴趴，谁也说不准会不会翻到下一个热油里。
可他仍旧咧嘴笑着，步伐不缓不急，仿佛那青石巷头的阳光，一点也不担心命运己然悄悄换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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