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挟着盛夏最后的余温，香樟树叶在省城二中校门口投下斑驳的阴影。
早晨七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洒下一地碎金。
林琳攥紧洗得发白的书包带子，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边缘。
她身上那件褪色的格子衬衫是母亲用旧衣服改的，袖口己经起了毛边，肘部也用同色布块仔细地打了补丁。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省城，从县城考到这所全省闻名的重点高中，像一株野草误入精心修剪的花园，浑身上下都透着格格不入的局促。
她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早餐香味——刚出笼的肉包子、煎饼果子的面香、还有不知从哪辆豪车里飘出的咖啡醇香。
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省城给她的第一印象：繁华，却与她无关。
"让一让。
"一个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不耐烦。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力量撞得向前踉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
"哗啦——"书包链扣应声弹开，书本散落一地。
"对不起！
"林琳慌忙蹲下，脸颊烧得滚烫。
她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散落在水泥地上的书本，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那些书本是她最珍贵的财产，此刻却像她这个人一样，狼狈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一双白色的限量版球鞋停在她面前。
鞋的主人蹲下身，默不作声地帮她拾起几本散落的练习册。
林琳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
少年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额前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浅栗色的光泽。
他看起来干净利落，却带着难以接近的疏离感。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耀眼的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光里走出来的。
而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正捏着她那本用挂历纸包着的笔记本——那是母亲用去年最后一页挂历仔细包裹的，上面还印着褪色的牡丹花纹和"1998年6月"的字样。
仿佛最不堪的秘密被人骤然揭开，林琳猛地抢回本子塞进书包，连滚到旁边的钢笔都顾不上捡，就低着头扎进了人群，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周屿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女孩仓皇逃离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挂历纸粗糙独特的触感。
他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支被遗弃的、漆面斑驳的老式钢笔上。
弯腰拾起，冰凉的金属笔杆上，刻着一个浅浅的、却十分清晰的字——"琳"。
他摩挲着那个刻字，抬眼望向她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分班榜前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各种名牌书包和行李箱在她眼前晃动。
林琳踮起脚尖，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找自己的。
"高一六班......"她轻声念出，松了口气。
还好和初中好友孙薇在一个班。
"巧了。
"熟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林琳僵硬地转头，对上周屿杰淡漠的目光。
"你的钢笔。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支遗失的钢笔。
林琳飞快地取回，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触电般缩回。
"谢谢......"声音细若蚊蚋。
他没有回应，只是又看了眼分班榜，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六班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香和青春的气息。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彼此打量着未来的同窗。
林琳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班主任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女教师，神情严肃地开始点名。
"下面，按照入学成绩排座。
周屿杰，"她念出第一个名字，"林琳，你们坐第一组第三排。
"林琳抱着书包走到指定位置，小心翼翼地在周屿杰身旁坐下，尽量不碰到他。
她把那本挂历纸包着的笔记本端正放在课桌一角，挺首背脊目视前方，像一株含羞草，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
"又是你？
"旁边传来压低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
林琳没有回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成拳。
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课间，女生们的窃窃私语飘进耳中："听说周屿杰是远洲集团的少爷......""中考状元呢......""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看起来好冷，不好接近的样子......"她低头预习着下节课的内容，假装对这些话题毫无兴趣。
那些光鲜亮丽的世界，离她太遥远了。
放学后，林琳按照地址找到学校附近的"陈记面馆"。
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上下打量着她。
"你就是林琳？
每天五点到八点，一个月三百，包晚饭。
"系上那条略显宽大的围裙，她开始了在省城的第一份工作。
面馆生意很好，她忙得脚不沾地——点单、上菜、收拾碗筷，还要时刻注意着客人的需求。
"服务员！
这面里怎么有头发？
"一个粗嗓门的男人突然拍着桌子，引得其他食客纷纷侧目。
林琳赶紧跑过去："对不起，我马上给您换一碗。
""换一碗？
谁知道你们厨房干不干净！
"男人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大。
面馆里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林琳脸颊发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李总。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周屿杰倚在门框上，双手插兜，眼神凌厉。
"这家面很正宗。
""周、周少？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立刻变了脸色，"您怎么来这种小面馆？
""她是我同学。
"周屿杰走到林琳身旁，目光扫过男人。
"没事没事！
是我看错了！
"男人连忙摆手，"这面很好吃！
我常来！
"周屿杰不再理会，转向林琳："牛肉面，谢谢。
"下班时己是晚上八点半，秋夜的凉风迎面扑来。
林琳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面馆，却看见周屿杰靠在路灯下，指尖夹着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灭。
"忙完了？
"他掐灭烟。
"你在等我？
""顺路。
"夜色中的城市与白天截然不同。
霓虹灯将街道染成五彩的颜色，晚风带来远处烤红薯的香甜气息。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琳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周屿杰。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神情依旧冷淡，却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的步调。
"刚才...谢谢你。
""举手之劳。
"他侧头看她，"你每天晚上都要工作？
""嗯。
""不累？
""习惯了。
"林琳轻声说，"而且我需要这份工作。
"沉默片刻，他突然问："那本用挂历纸包着的笔记本，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林琳怔住，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那是我妈妈最后一页挂历。
"她轻声说，"她每天在上面记下做了多少手工活。
挂历用完时，正好我中考结束。
她说这页纸就包我的笔记本，算是礼物。
"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样寒酸的故事，在他听来一定很可笑。
但周屿杰没有笑。
他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地说："你妈妈很爱你。
"林琳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
到了分岔路口，她停下脚步："我往这边走。
""嗯。
"她走出很远后，周屿杰才转身望向那个单薄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两个世界的人，就这样不期而遇。
命运的齿轮，在这个平凡的秋夜，发出了只有时光才能听见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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