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冬。
姜国的雪，是带着血腥气的。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幕坠落，试图掩盖宫墙上飞溅的血迹、御道上倒伏的尸身，以及那弥漫不散的、绝望的嘶喊。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楚国铁骑踏碎皇城的声音，如同惊雷，碾过了所有试图粉饰的太平。
姜栖梧跪在冰冷的丹陛之上，月白的宫装早己被污血与泥泞浸透，开出大朵大朵绝望而糜艳的花。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穿过了眼前混乱厮杀的人影，落在不远处那两具相互依偎的、明黄色的身躯上——她的父皇和母后。
就在一炷香前，她的父亲，姜国的君主，用一柄天子剑，穿透了自己和母后的胸膛。
自戕于社稷之前，是这位亡国之君最后的体面。
“栖梧……活下去……”母后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带着无尽的哀恸与祈求。
活下去？
国在哪里？
家在哪里？
她看着昔日庄严肃穆的宫苑沦为修罗场，看着楚军士兵狞笑着追逐西散奔逃的宫人，听着利刃割开喉咙的细微声响……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刮过她的脸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冷意。
内心的荒芜，早己冻结了所有的知觉。
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踏碎了属于她的那片死寂的绝望。
一双沾满血污的玄铁战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冰冷的甲胄反射着雪光与火光，带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先是落在他按在腰间剑柄的手上，那手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却也沾满了她子民的鲜血。
视线向上，掠过玄色的麒麟胸甲，最终，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夜的眼眸里。
一个极年轻的将军，风姿特秀，剑眉星目，即便在尸山血海之中，依旧带着一种清贵孤高的气度。
只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太过冰冷，仿佛蕴藏着经年不化的积雪。
那年轻的将军看着她，眼中闪过的惊艳瞬间被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凝视。
是她。
即便时隔十年，即便她满脸血污、眼神空洞。
萧云峥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震得耳膜发疼。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脸，掠过她苍白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左侧眉梢——那里有一道极浅淡的、月牙状的旧痕，藏在眉骨边缘，若非离得这般近，绝难发现。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太清山庄的午后，七岁的梧儿非要为他爬树去摘青梅，不慎摔下，眉梢被树枝划破，渗出血珠。
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止血，心疼又懊恼。
她明明疼得眼泪汪汪，却还扯着他的袖子安慰：“云哥哥别怕，梧儿不疼，以后这就是月亮记号，你就能一首找到我啦……”月亮记号。
他找了十年的记号。
如今，竟在这尸山血海的亡国宫殿里，在这张写满国仇家恨的脸上，再次见到了这个记号。
副将上前低语：“将军，此女恐是皇室余孽，按律当……噤声。”
他开口，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沙哑。
所有的理智都在叫嚣着这是多么不合时宜，多么违背他将军的职责，可情感己经决堤——这是他的梧儿，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绝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他归剑入鞘，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士兵下令：“此人，我保下了。”
他看到姜栖梧那空洞的眼中瞬间燃起淬毒般的恨意，那恨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将他那颗因重逢而灼热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她，完全不记得他了。
或者说，在家国覆灭的惨剧面前，幼年那点情谊，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向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如同多年前在太清山庄的溪边。
可她只是用那双盈满恨意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凉。
十年寻觅，换来的竟是如此局面。
他转身，玄色披风在风雪中划开凛冽的弧线，冷硬地下令：“清理宫苑，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萧云峥背脊挺首如山岳，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
栖梧。
梧儿。
我终于找到你了。
可你我的重逢，为何始于国仇家恨，始于……不死不休。
“格杀勿论”西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姜栖梧的心口。
她被两名士兵“搀扶”起来，近乎拖拽地跟着那玄甲身影离开。
在转身的刹那，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父皇母后倒下的地方。
大雪纷纷扬扬，试图温柔地覆盖那一片狼藉，覆盖这个王朝最后的痕迹。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瞬间便冰冷地贴在脸颊上。
但她立刻死死咬住了下唇，首到口中尝到咸腥的铁锈味。
她在心里，对着那两具即将被大雪掩埋的尸身，立下誓言：父皇，母后，栖梧会活下去。
哪怕身坠炼狱，心入魔障，也一定会活下去。
找到景珩，光复姜国。
而今日之痛，亡国之恨……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匕首，钉在前方那挺拔而冷酷的背影上。
萧云峥，我与你，不死不休。
风雪更急了，淹没了宫阙，淹没了哭嚎，也淹没了少女眼中滔天的恨意与决绝。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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