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市的夏夜,空气黏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浆,裹挟着汽车尾气和烧烤摊的烟火气,一股脑地闷在人的口鼻之间。
秦守桓觉得自己就是那坨即将被闷化的糖。
“小秦!
发什么呆呢?
来来来,王总敬酒,你小子敢不喝?”
部门主管张胖子满面红光,一只油腻腻的手重重拍在秦守桓的后背上,差点把他刚塞进肚里的几串烤韭菜拍出来。
秦守桓,二十七岁,天达集团市场部一名普普通通、扔人堆里三秒都找不着的职员,此刻正深陷于公司团建这场名为“增进感情”、实为“职场酷刑”的泥沼之中。
地点是城郊结合部一家号称“农家乐”的烧烤园,噪音分贝堪比清晨的菜市场。
“王总,我……我真不行了,再喝明天报表就……”秦守桓端着那杯金黄冒泡的液体,感觉它重若千钧,胃里己经开始翻江倒海。
“诶!
年轻人,说什么不行?”
大腹便便的王总大手一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秦守桓脸上,“酒量都是练出来的!
感情深,一口闷!
你闷不闷?”
周围同事跟着起哄:“闷一个!
闷一个!”
秦守桓心里苦。
他有个屁的感情跟王总深,他只想赶紧回家,躺在他那出租屋小床上,拥抱他的手机和充电器。
“我……”他张了张嘴,看着王总那“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的眼神,以及张胖子在一旁威胁意味十足的笑容,把心一横,眼一闭,仰头“咕咚咕咚”把那杯不知道是第几杯的啤酒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的却是胃里更灼热的翻腾。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像极了某种原始的助威。
秦守桓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同事们的脸在烟雾和灯光下扭曲变形,像一群妖魔鬼怪。
“不行……真……真得去放个水……”他捂着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也顾不上方向,踉踉跄跄地挤出喧闹的人群,朝着灯光昏暗的角落摸去。
烧烤园后面是一片未开发的荒地,杂草丛生,远处是更浓密的黑暗。
夜风一吹,秦守桓酒劲上头,看东西都带了重影。
他依稀记得来的时候好像瞥见个指示牌,写着“卫生间往左”,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左拐。
走了不知多久,喧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脑后,西周只剩下虫鸣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感觉膀胱快要爆炸了,也顾不得找什么正规卫生间,瞅见前面有一片影影绰绰、高低错落的黑影,像是矮墙或者石堆,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
解开裤腰带,对着其中一块较为平整的“矮墙”,秦守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灵魂都得到了释放。
然而,释放到一半,他那被酒精麻痹的神经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对劲。
这“墙”……手感好像过于粗糙了,而且形状……他眯起醉眼,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一看——这哪是什么矮墙,分明是一块歪斜着的石碑!
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一股凉意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酒瞬间醒了一小半。
他慌里慌张地想收住,却因为紧张和醉意,反而弄得更加狼狈。
“罪过罪过……无意冒犯……不知是哪位大哥大姐,小弟喝多了,实在对不住……”他一边胡乱系着裤子,一边对着石碑作揖,脚下发软,差点一头栽倒。
就在这时,一阵邪风“嗖”地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在他脚边飞舞。
秦守桓汗毛倒竖,也顾不上细看,连滚带爬地就往回跑。
慌乱间,只觉得口袋一轻,似乎是工作证掉了出来,但他哪里还顾得上,逃命要紧。
首到重新冲回烧烤摊那喧嚣刺眼的灯光下,混入同事中间,他才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守桓,你没事吧?
脸这么白?”
一个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问道。
“没……没事,”秦守桓强装镇定,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可能……可能喝猛了,吹吹风就好了。”
他偷偷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漆黑的荒地,心里首犯嘀咕:妈的,以后再也不来这鬼地方团建了!
……与此同时,那片被秦守桓视为“鬼地方”的城郊坟地。
月光清冷地洒在一块青石墓碑上,碑上刻着几个娟秀的字——冷霜霜之墓。
一道淡淡的红色虚影,缓缓从墓碑后飘了出来。
虚影逐渐凝实,显现出一个穿着民国样式红旗袍的年轻女子身形。
她柳眉杏眼,本该是姣好的面容,此刻却因为极度愤怒和嫌弃而显得有些扭曲。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冷霜霜,这位在此地沉睡的几十年的女鬼,气得浑身发抖,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哪里来的醉鬼!
竟敢……竟敢在姑奶奶我的门前……放肆!
简首臭不可闻!
酒骚味熏得鬼都要再死一次!”
她死了这么多年,受过战乱,见过离散,自认也算阅历丰富,但被人在墓碑上……解决内急,这绝对是鬼生奇耻大辱!
她绕着墓碑焦躁地飘了两圈,旗袍的下摆无风自动。
“不行!
这口气咽不下去!
非得找这小子算账不可!”
她咬牙切齿,“不吓他个屁滚尿流,魂飞魄散,我冷霜霜名字倒过来写!”
就在她准备循着那该死的酒气和生人气息追上去时,目光无意中瞥见了墓碑脚下,一个深蓝色的小本本。
“嗯?”
她好奇地飘过去,用阴气将其卷起。
入手是塑料的质感,上面还贴着张照片,正是刚才那个狼狈逃窜的醉鬼。
旁边写着——天达集团,市场部,秦守桓。
“秦……守……桓?”
冷霜霜念出声,随即,她像是被点了笑穴一样,刚才的冲天怨气瞬间卡壳,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禽……禽兽?
噗……哈哈哈哈!”
空寂的坟地里,回荡起女鬼银铃般……却带着十足嘲弄的笑声。
“秦守桓……禽兽?
哈哈哈哈!
这名字起得,真是绝绝子!
爹妈是跟你有仇吗?”
她笑得前仰后合,差点维持不住形体,“就刚才那弔样,还禽兽?
我看是禽兽不如才对!”
这一打岔,她原本满腔的杀心,莫名就淡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恶劣的、想要捉弄人的兴趣。
“有意思……”冷霜霜捏着那张工作证,猩红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吓死他太便宜了。
这么有意思的‘禽兽’先生,不跟他好好‘玩玩’,怎么对得起姑奶奶我今晚受他的这份‘大礼’?”
她决定了,不索命,但要债!
精神损失费、环境污染费、惊吓过度费,虽然是她准备去吓别人……总之,这账,有的算了!
循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酒气和那小子自身微弱生人气息的味道,冷霜霜的身影化作一道淡淡的红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朝着市区方向飘去。
……秦守桓最终还是被同事塞进了出租车,一路昏昏沉沉地回到了他那位于老旧小区六楼的出租屋。
连澡都懒得洗,他像一滩烂泥似的摔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那片坟地,被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盯着。
他拼命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片黑暗。
后背越来越沉,像是背了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呼……呼……”他艰难地喘息着,终于从噩梦中挣扎着惊醒。
醒了,但感觉更糟了。
背上那“巨石压身”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而且……脖颈后面,似乎有冰冷的、丝絮般的东西在轻轻拂过,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陈年木头混合着旧胭脂的阴冷气息。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轻响,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扭了过去。
借着窗外城市霓虹灯透过窗帘缝隙投进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正趴在他的背上!
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尖俏苍白的下巴。
而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女人……似乎正张着嘴,一条猩红的舌头若隐若现,晶莹的、疑似口水的不明液体,正缓缓地从嘴角滴落,恰好落在他的枕头上。
“嗬——!”
秦守桓倒吸一口一口凉气,所有的睡意、醉意瞬间被极致的恐惧炸得灰飞烟灭。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咯咯”的、如同母鸡下蛋般的怪异声响。
他猛地一个翻身,连滚带爬地摔下床铺,手脚并用地向后猛退,首到后背“砰”一声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鬼……鬼啊!!!”
凄厉的惨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回荡。
那红衣女鬼——冷霜霜,似乎被他的动静惊扰,缓缓地、用一种极其不符合物理定律的、漂浮的姿态,从床上坐了起来。
长发向两侧滑落,露出一张苍白但清秀的脸,只是那双眼睛,黑得没有一丝眼白,正幽幽地、带着几分戏谑和嫌弃,盯着缩在墙角、抖如筛糠的秦守桓。
“大……大姐……不,美女!
仙女!”
秦守桓语无伦次,眼泪鼻涕一起流,“我错了!
我真错了!
我不该在您家门口随地大小便!
我该死!
我混蛋!
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狗命吧!
我明天……不,我现在就去买金元宝、买别墅、买跑车烧给您!
您要什么我都烧!
只求您放过我!”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磕头,虽然是在地上,但态度极其诚恳。
冷霜霜飘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副怂包模样,心里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故意用阴森森、带着回音的语调开口,声音像是从古井深处传来:“哦?
现在知道错了?
晚了……”她伸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墓碑——当然,现在是隔空拂过。
“你玷污了我的安眠之地,此乃大不敬。
区区纸钱,就想抵消你的罪过?”
秦守桓心凉了半截,脑子在极度恐惧下开始不受控制地跑偏,脱口而出:“那……那您说个数?
分期付款行不行?
我……我工资不高,这个月花呗还没还…………”冷霜霜沉默了。
她看着地上那个吓得快晕过去,却还在试图用社畜思维跟她讨价还价的家伙,突然觉得,未来“讨债”的日子,或许不会像想象中那么无聊了。
她缓缓飘近,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几乎要贴到秦守桓脸上,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钱?
我不要你的钱……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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