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在风里流动,像未凝固的金液。
胡杨把影子钉进砾石,三千年的躯干弯成问号,问过流云,也问过偶尔路过的驼队。
塔里木河的汛期刚过,芦苇丛里还浮着水鸟的羽毛。
红柳把根须织成网,在盐碱地深处悄悄交换水分,它们的花是燃烧的小火苗,从春到秋都不熄。
傍晚的帕米尔高原,雪山顶刚触到月光,河谷里的羊群己裹着暮色归栏。
牧民的炊烟笔首升起,和远处的冰川一起,把天空撑得又高又蓝。
这里的风记得所有故事,从楼兰的残片到棉田的白浪,都被它揉进日出日落里……七月的北京,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城市罩得严严实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总编”两个字时,她下意识地往人少的柱子边靠了靠。
背景音里,列车进站的呼啸声几乎要盖过听筒里的声音“予禾,紧急任务。
明天上午九点,到台里开专题会。”
是总编的声音,一贯沉稳,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沈予禾捏紧了手机,指节泛白“张总,什么任务?
我手头的民生系列刚拍到一半……新疆,边防。
你手头上的民生专题先交给台里其他同事”总编打断她,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要做一组深度专题栏目,跟拍边防团的日常,下个月建军节必须上线。
台里定了,由你带队。”
沈予禾的呼吸顿了半拍。
站台的广播在报下一班列车的到站信息,周围的人声、脚步声、拉杆箱滚轮的咕噜声,突然像被按了静音键,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看见对面站台的广告牌上,雪山的剪影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恍惚间竟和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叠——那是日喀则的卓木拉日雪山,她曾在海拔五千米的哨所里,望着那座山度过无数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为什么是我?
我刚来2年,台里还有其他经验丰富的记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不是犹豫,是某种被突然揭开的往事带来的震颤。
总编在那头沉默了两秒,语气缓和了些:“原因很简单。
台里查过你的档案,你在西藏日喀则服役五年,是咱们台里唯一有边防经历的记者。
那边的情况,你比谁都清楚。”
清楚。
这两个字像一块冰,顺着听筒滑进沈予禾的血管里。
她太清楚了。
清楚零下西十度的风刮在脸上,像刀片割过皮肤的疼;清楚喝了半年的雪水,喉咙里永远带着铁锈味;清楚在缺氧的深夜站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石;更清楚那些年轻的士兵,如何把青春揉碎在荒无人烟的边境线上,用沉默的坚守对抗着比风雪更漫长的孤独。
列车轰隆隆地进站,车门打开的瞬间,冷气扑面而来。
沈予禾没动,任由人群从身边挤过。
她想起退役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
日喀则的老兵送她到拉萨机场,隔着安检口的玻璃,那个在巡逻时摔断过腿的班长朝她挥手,晒得黝黑的脸上,皱纹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风沙。
他说:“到了内地,好好过日子,别惦记这儿。”
可怎么能不惦记?
她用五年青春换了一身晒不褪的高原红,换了阴雨天就隐隐作痛的膝盖,换了梦里总出现的、被月光照亮的界碑。
退役后她继续完成学业,读新闻系,只因为高中时,偶然翻到一本杂志,里面写着“记者是时代的瞭望者”。
她想,如果不能再站在边境线上,至少可以用文字和镜头,让更多人看见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我接。”
沈予禾深吸一口气,声音己经稳了下来。
站台的风掀起她的衬衫下摆,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某次拉练时,被冰棱划开的,当时流的血在雪地里冻成了暗红的花。
“好。”
总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赞许“团队我己经给你配好了,摄像老周,他拍过汶川地震,能吃苦;还有个新来的实习生,叫林沐,机灵,让她跟着你学学……明早开会,把方案过一遍,争取后天就飞和田。”
挂了电话,沈予禾靠在冰凉的柱子上,望着轨道尽头深邃的黑暗。
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她和老战友的聊天界面,上个月有人发了张哨所的新照片,院子里种上了格桑花,比她在的时候热闹多了。
她想起刚到日喀则那年,才19岁。
新兵连的第一个月,她因为高原反应整夜失眠,抱着被子坐在床板上哭,班长进来扔给她一个暖水袋,说“哭够了就睡,明天还要训练。
在这儿,眼泪冻成冰,还不如汗水管用。”
后来她真的没再哭过,哪怕在雪地里摔断了胳膊,哪怕看着同年兵因为肺水肿被抬下哨所,她都咬着牙没掉过一滴泪。
退役那天,她在机场给班长发消息“我走了”班长回了个“嗯”,照顾好自己”。
她在飞机上望着舷窗外越来越小的雪山,突然捂住脸,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那些没掉的眼泪,都攒着在这儿呢。
列车缓缓驶离站台,带走一阵风。
沈予禾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开始敲下明天会议的要点:摄像机要选抗寒的,电池得多备几块;采访提纲得细化,不能光问训练和生活,得问问他们想家的时候,看的星星是什么样的;还有,得带点润喉糖,高原上说话费嗓子……她一边打字,一边往前走,脚步穿过熙攘的人群,踩在磨得发亮的地砖上。
站台的灯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极了当年在哨所外,被月光拉长的枪影。
手机又响了,是老周发来的消息“小沈,刚听张总说了,去新疆。
我把装备都收拾好了,明早见。”
沈予禾回了个“好”,加了个握拳的表情。
她走到出站口,抬头看见玻璃幕窗外,北京的夜景正铺展开来,霓虹灯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这是她退役后生活了2年的城市,有写字楼里的咖啡香,有地铁里的拥挤,有深夜便利店的关东煮,温暖,喧嚣,充满烟火气。
可她知道,几天后,她就要去往另一个世界。
那里没有霓虹灯,只有星空;没有咖啡香,只有风沙的味道;没有拥挤的人潮,只有连绵的雪山和望不到头的边境线。
那里很苦,苦到能把人的骨头熬碎;但那里也很干净,干净到能看见灵魂最本真的模样。
就像当年在日喀则,她总说自己再也不想回去了。
可此刻,想到要去靠近那些和曾经的自己一样的人,靠近那些在苦寒里燃烧的青春,她的心里,竟涌起一股久违的热流。
沈予禾走出地铁站,晚风带着热气扑在脸上。
她拿出手机,给通讯录里那个备注“班长”的号码发了条消息:“班长,我要去新疆边防了,拍专题。”
没等多久,那边回了过来,还是简洁的风格:“注意安全。
那边的风,比日喀则的还野。”
沈予禾笑了,眼眶却又一次热了。
她抬头望向夜空,北京的星星被灯光遮得很淡,但她仿佛己经看见,几千公里外的边境线上,那些比任何地方都亮的星辰,正悬在界碑的上空,等着她去记录,去讲述。
明天的会,后天的航班,摄像机,采访本,还有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关于坚守的故事……一切都在眼前清晰起来。
她迈开脚步,汇入晚高峰的人流里,背影坚定,像一个即将重返战场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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